狂风在此时刮起,宛如洪流扫过梦境,表弟看到成千上万的物事儿惊恐万分地向后逃去,那头“猪”的脸上无端生出恐惧,五官线条凝结成无底的怕骇,转身逃了。四周霎时干净得就像一个清亮的蛋壳。一只巨兽缓缓从他的身后踱来,它就像传说中的鲲,老虎的身体,却长着九个脑袋,每个脑袋上都长着人的面孔,严肃凝重,威风凛凛,宛如天神。那巨兽伏在表弟身边,身体像连绵不尽的群山向远方延伸,轻微颤动。表弟感受到温和的善意,抖擞精神爬上它的指甲缝,像一粒尘埃嵌在里面。巨兽抬起爪子,轻轻一抖,将表弟抛在头顶上,向梦境深处踱去。
滑入支离破碎又深奥难喻的境地后,表弟在一片瑰异的恍惚之中,再次走进公司。他坐到自己的工位上,打开电脑,摆出工作的姿势,身形僵直,意识迷坠,像往日一样准备睡觉。空气中游动着疏朗温润的气息,亲切地沁进他的胸膛。他眼角的余光扫过身边的正衣镜,一个头戴冠冕、腰佩长剑的人坐在电脑旁,竟是他自己。四周坐满了他的同事,全都站起来跟他打招呼,经理您好!他们恭谦的声音就像温润的阳光洒来。一个同事跑来,却有三个脑袋,每张脸带着谄媚的笑,他弓腰将一杯奶茶捧过头顶,报告经理,这是我刚从下面买来的,您趁热吃。他的表情极度佞谀,让表弟忘记了恐惧,反而觉得可爱。奶茶寡淡无味,散发出浓重的胭脂气。一个女孩朝他走来,她的身体瘦削而飘荡,宛如一条曼妙的丝袜。报告经理,您的办公室在前面,我领您去。她的声音软糯甜媚,就像姣美的舞曲。他随即看到明朗的阳光像金色的麦浪摇曳在近五十平方米的宽敞空间里,办公桌、沙发、书柜、电脑纤尘不染,后面还有盥洗室、卫生间和卧房。有需要,您吩咐,我是您的秘书。女孩的声音光影缠绵,如同海市蜃楼般魅惑。他嗯嗯啊啊地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女孩缓缓退出。他看到她的背影以一种难以言状的美感缓缓舒展在他的视线里。他站起来,倒背双手,来回踱步,发出树叶般的沙沙声,就像演戏一样富有韵律和节奏,内心洋溢着心满意足的无聊。
一个巨大而尖锐的灰色身影削过来,是老女人。她面色青绿,挥舞双手,杀气腾腾,拿刀片似的薄嘴凌迟他。他慌乱地缩进墙角,像一汪清水沉默着,仿佛结出巨大的疤,纸一样的薄脸几乎蚀化。老女人的侮辱继续擦过他的耳根扇在他的脸上,充满毒液的语言将他淹没。他终于忍不住,我觉得……你觉得!什么都是你觉得!你懂不懂规矩!表弟来不及反应,老女人不祥的身影宛如恶毒的诅咒插进他的心脏,将他困在黑暗的死结中,疯狂、孤独地缠绕在绝望的自我否定中。
争辩就是不服,不老实,激发的只是疾风骤雨般的辱骂和殴打。他闭上眼睛,看到那些咒骂如同无数巨大的石块落下来,碾毁他,他薄薄的脸皮血肉模糊,疼痛无比。不知过了多久,四周一片安静。表弟犹如爬上岸边的溺水者,剧烈地喘息。老僧的身影就像苍茫暮色浮在他的眼前,他缓步走向他,带着洞悉一切的睿智和慈爱的笑,蹲在他的身旁。他的手拂过他的头顶,他的脖颈,最后紧握着他的手。回去,老僧说,依旧带着慈爱的笑。他的声音像极了表弟。可表弟怎么样都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仿佛已坠回最原始的意义,在动荡的深渊里变成一团模糊不清的字节。他的眼前一片昏沉,像醒来,又像是没有醒来。他的四周塞满了所有被过去遗忘的事物:断了腿的阿童木、被画污的《山海经》图册、缺了角的音乐木马还有积满尘垢的玩具和弹珠,它们在他的身边蠕动,慢慢长出新的嫩芽,是他之前梦见的藁本,叶子是不规则的五边形,绯红的叶背宛如血痕。那些旧物变得葳蕤丰茂,影子跌入梦境深处,然后挣脱开来,像被再次阅读的经典作品,纷纷苏醒。一股沛然之力自老僧的手掌流入,仿佛婴孩的哭声般嘹亮。表弟缓缓站起来,旧物就像尘埃一样被抖落,有如浪潮般带着温和脉动的空气掠过他的身体,像飞旋的青鸟,薄薄的地平线在他的面前缓缓展开,沁出乳液般的凉意。无数画着奇怪物事儿的纸片像干燥的花瓣悠悠飘下。他的脸突然亮了起来。
表弟终于意识到他在做梦,如同陷入久远的回忆。
在暗与亮的循环中,在静与闹的交织中,在沉与浮的牵扯中,表弟睡了又醒,醒又了睡。当美丽的星光再次挂在他的眼帘,流动的地平线漫过他的身体,他终于摇摇晃晃站起来,他的眼睛变得无比清澈,耳朵也是,他甚至能感觉到空气凹凸不平的质地,他欢喜地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宛如梦中之物复杂奥妙又单一纯净,像天使之翼无声、柔软又流畅地翔舞。将醒未醒之际,世界缓慢而安静的蜕变,星辰大海人情事务仿佛都汹涌地沉醉于这广阔的安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