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突然裂开,一声炸雷刺进表弟单薄的身体。他就像一张被撕碎的纸飘落下来。你在干什么!表弟睁开眼睛,周边全是人。他们观赏他,眼里写满了幸灾乐祸。年轻部长“啪”的一声抓起桌上的文件夹打在他的头上,你这样的人只配吃屎!他好看的脖子因为愤怒而变得粗大,上面绽出弯弯曲曲的青筋,犹如表弟梦里的江水漩涡。有那么一刻,表弟恍若身处梦中,人群犹如滔滔江水,将他掩埋。恐惧流过他脆若蜡纸的皮肤,无力地颤抖,在他紧张而难过的呼吸中蜷起身子滑行。许久,人群散去,夜幕降临,周边冷寂得仿若荒原,累积了无数昼夜的黑暗,堆叠在一起,笼罩成一片茂盛而恐惧的森林,发出沉默的呼啸。表弟就像一株芨芨草倒伏在虚无的冷风里,被半梦半醒地禁锢其中,双脚动弹不得,思绪也动弹不得,一声声深沉的怒吼在他的身体里炸裂开来,将他碎裂成一堆灰烬、一粒尘埃。微风吹进来,表弟感到自己的身体像半声叹息落下,一缕若有若无的苦涩的气息无限地朝四面八方漾开——那是沁入他嘴角的一滴泪。
如果表弟这样放弃,故事就结束了——材料自然有人写,公司离开谁照转。可表弟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或者说,挽回一下——就像他每次睡醒,本能地向每一个人展露他招牌似的讨好的笑。表弟在这家公司七年来,每天基本由睡觉和讨好构成。刚来那会儿,他成天穿梭在各部门之间,什么活儿都接,又快又好,但沉默寡言的本性像一柄短刃抵在他的喉管处——谁都可以窃取他的功劳。众人如同发现宝贝。他以为同事喜欢他,干得越发有劲,至于邀功那一套,他并不在乎。直到他去了销售部,撞上心高气傲的老女人,那女人就像一朵即将凋残的鲜花,兀自坚强地矗立着,而他,可悲地成为她的绿叶。老女人采取了完全相反的策略,不管任何时间地点,公开或者私密,只是辱骂。众人面前,她精心挂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又仿佛诉苦,这事也要我教你?走路会不会?吃饭会不会?她狠狠地说,脸上依旧挂着笑。背着众人,她将他喊到办公室,痛心疾首地说,我真是为你着急呀!你看看,咱们公司这些年,进来的年轻人,最低学历也是研究生,最快的半年就当上部长了,你还是个小小的干事,到时候他们来领导你,你的面子往哪里搁?!表弟拿不出应对的话,只是委屈。习惯性的,他又坚持了两天,换来的依旧是大庭广众之下的破口大骂,世界上最蠢的人!老女人打扮精致,西装高档,嘴里喷出的却是乡村泼妇一样的恶语,猪狗不如的东西!她用钢钎似的手指戳他额头,比猪还蠢!一句话写完了,要打句号!大概觉得普通话不能表达她痛心疾首的愤怒,她开始用老家方言辱骂他。换成方言,表弟的痛苦反倒减了几分,因为他听不懂方言,只是尴尬——周围大部分同事都能听懂老女人的方言。不到半年,公司上下都同情起老女人:真是不容易,部门上上下下所有的事情都是她一个人干,还要教表弟,这人只会给她添堵,要是别的部门,早把他开除了。在又一次无端被骂后,表弟突然意识到:既然我比猪还蠢,还干什么活?他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宛如炽亮的阳光直刺瞳仁,一股强烈的恍惚感将他击溃,拽进秋千般晃荡的梦境。老女人依旧在众人面前数落他,她双手在空中飞舞,薄薄的嘴唇上下翻动。众人微笑地看着她,不时将眼光掠过他的身上,寻找佐证。他睁大眼睛,犹如半截腐烂的木桩伫立在她的身边,没有愤怒,没有尴尬,只是站着,做自己的演员。半晌,他回过神来:他刚才睡着了。
现实,只是一个人清醒时的噩梦。
这是表弟在一连串刀锋一样冷锐的遭遇后得出的结论。这个结论让他感到难过。自进这家公司,被辱骂,就像吃饭睡觉一样平常,一样不可或缺。但一来他性格温暾,对谁都是一脸谄媚地笑,谁骂也不生气;二来姨父多少还留下些稀薄的脸面,竟也马马虎虎混了几年。这一次,年轻部长的暴喝与往常无异,他却感到疼痛。他孤零零地站在综合部的人群里,没有人理睬他,连新进来的员工都可以辱骂他。黑暗透过汹涌的风暴在他的身体里接连爆发,闪着冷光的碎片刺进他的血肉,他努力装出麻木不仁的样子,但咧开的嘴角和紧皱的眉头还是出卖了他。他确定且坚信了这样一个事实:噩梦巨大且坚硬,只有苦睡,才能找回现实。
他搬张椅子,一个人坐在角落,揣着涨溢的苦闷,在痛苦中慢慢走进久违的梦境。在梦境中,他发现了梦中之物的踪迹。梦境是深邃的岩洞,初入之时,暗影幢幢,光影交错,宛如锋锐的刀锋掠过脸颊,到深处光线渐黑,暗无一物。他并不知道自己身处梦中,还以为是公司组织团建,众人一窝蜂贪逛新奇有趣之地,将他一人丢弃——这是常有的事情。他径直朝岩洞深处走去,黑暗逐渐褪去,深处的岩洞沉浸在淡灰色的阴影中,再向前,这阴影被各种色调切割,色调越来越明丽,变成一块巨大的彩带,朝他狂奔而来——明亮、燃烧,因为飞翔而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