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如海(5)

在闪着童话般光泽的彩带中,他隐约看到三五个人向他走来。领头一人,身形高大,气宇轩昂,若有所思地停在他的前方——梦境的边缘处,仿佛将两个世界分开的驿站。他挥舞着手臂,来回踱步,发出树叶般的沙沙声,就像演戏一样富有韵律和节奏。在他的身后,无数的人影洪水般倾泻而来,宛如低矮的灌木簇拥着他,似要将生命交给他。他们就像侵入他生活的一团意外。表弟踟蹰不前,几乎失去立足之地,无以言说的情绪在他体内源源不绝,纠结缠绕。他们继续向前,如同一股空洞的灰褐色气流从遥远的未来向他吹来。他进入节庆般的、闪闪发光的秩序当中,躯体就像甲壳一样被褪下,而那个领头之人已遥不可见,只剩下异常熟悉的声音穿过隐秘的嘈杂在他的耳畔回旋。

他孤独地蜷缩在梦境深处,百思不解。那团灰黑的影子预示什么?为何声音如此熟悉?那场景像他的想象或者回忆,究竟是哪一个他分不清楚。他唯一记得的是,场景撞上他时,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毫无缘由地悸动,就像——就像他是那个指手画脚的领头之人。这时梦境坚固的内壁宛如彩色的河流流动起来,甚至发出轻微的水声,轻薄的彩雾像鸾轸一样跃出河面,将他轻巧地托起,向梦境深处驶去。四周流动越来越快,许多奇怪的物事儿争相迸出,有的鱼身鸟翅,有的人身马蹄,有的牛身婴声,有的羊身牛尾,有的人面蛇身,有的虎身鹰翅,有的狐身雁翅,它们擦过他的脸颊和衣袂飞奔而去,溅起彩色泡沫。

表弟一动不动,像只蜗牛黏在角落里,慢慢地舒张。一个物事儿跳到他的身上,像兔子,长着鸟嘴鹰眼,斑斓的兔毛宛如披上一道彩虹,低头轻柔地蹭他。表弟的身体像春天的叶子一样完全舒展,他轻抱着它,摩挲它。它的毛像枯草一样缠绕他的手指,在梦境的流光中颤抖,另外一些偃伏在它的背上,打着卷儿,或结成稀疏的团。风犹如寒芒掠过他的耳垂,他开始下坠,像一颗流星。四周的物事受到惊吓,张皇地跳出来。又一只兔子跳进他的怀里,不是兔子,长着兔子般的头和麋鹿般的耳朵,像狗一样厉声叫唤。之前的小家伙受到惊吓,往他身后躲,委屈地呜咽。它的柔弱激发了表弟的保护欲,他挥手驱赶后者,做出抓它的样子,轻声怒喝,滚开!它冲表弟狂吠,身体却往后退缩,转身跳入流光之中,像水消失在水里。表弟颓然坐下,小家伙已消失不见。四周陡然安静下来,变得像铁板一样青冷坚硬。他枯坐原地,纤薄的呼吸被无限放大,周边渗出古堡般的阴潮湿冷,万物一时如谜。

难堪的境地犹如一块残破的鳞片隐隐遮住他。他幻想着一阵炽热的记忆会像春天里的第一朵花开放在他的身体里,带来无边的童真以及无尽的快乐。他开始安静。四周变得空旷无垠,尴尬的心绪宛如卡在骨头缝里的弹片,将疼痛的美感沿着他的经脉流遍百骸。他意识到自己进退不能的尴尬境地,正如他的每一次走路、吃饭、睡觉,甚至手淫,自然而然地生在体内。直到四周空气变得稀薄,散发出奶昔般的气息,令人眩晕的战栗照亮他的身体,他才想起自己该继续向前走。

不可思议的物事儿再次像雨一样落下来。他跟着它们一起嬉闹。它们渐渐围拢他。四周开始像旋转木马般转动起来,清亮的童音沾满糖霜一样闪闪发亮,一束虚幻的火焰在表弟面前冰冷地燃烧。他的面庞被火焰映照,像挂上了一件春天的面纱。之前的小家伙闪进来,他慢慢将它捧起,手指掠过它的脊背,犹如风拂野草。小家伙发出一连串蚕茧般的咕噜声,带着兰草的气味晃荡开来。他感受到它的稚嫩,就像一株新芽。他尝试缓慢地微笑,第一次让自己的善意像穿过云层的金色阳光一样绽开,大片的温暖如同丰饶的晨光从天而降,几乎同时,表弟无师自通地体验到身边各种物事单纯而炽热的情绪:兴奋的红、悲伤的黑、低落的灰、求偶的粉、愤怒的灰、恐惧的白,仿佛远古的图腾在他的眼前冉冉升起,壅塞在他的视野里。它们继而生长出种种奇思妙想,发出魔法般的银光,果浆般柔软,就像一张张五彩缤纷的面具。瞬间,他就熟悉并喜欢上这样的生活,无所顾忌地狂欢,性情恣肆地流露,没有一丝一毫的躲或隐。

他接受并认可自己变成孩子这一事实,他认为他看到的物事儿也都是孩子。他跟它们像孩子一样嬉闹,充满无尽的奇思妙想。愉悦的感觉就像焦蜜一样流淌,让他想起母亲在午夜给他盖上温暖的毛毯,犹如五彩缤纷、波浪起伏的花圃将他轻轻包裹,又像一曲曼妙的舞曲。这感觉让他生出远离俗世的安宁与稳妥,与他在马拉松赛上遇见的梦中之物极为相似,他的身体因为狂喜而不住颤抖,禁不住泪如泉涌。他生出逼近真实的虚幻幸福感:一切本该如此,他这只被卷入混乱俗务的小家伙,终于找回自己的家。

惊骇的物事儿打破了舒适的感觉,他意识到他离梦中之物尚远,而美妙的事物往往隐藏在凶险、坎坷、恶毒的背后。那是一条巨蛇,它向他游来,身上长着豪猪一样的棘刺,闪着幽绿的光芒,锋利的牙齿宛如匕首,信子就像可怖的诅咒迎面直击,它猛地蹿向他,发出敲击梆子似的笃笃声。他吓得瘫软在地。巨蛇缠上他,血盆巨口从天而降,浑黑的腥臭宛如一件黑皮大衣将他兜住,他的身体被棘刺刺得千疮百孔,痛得撕裂。

疼痛不知何时才像潮水一样退去,巨蛇不知为什么突然松开他,就像一根疲软的藤条。他转头看见一头猪,又不像猪,只是长着猪的身体,体型几乎是猪的十倍,全身上下金光闪闪,红色的长尾像火焰烈烈燃烧,一张土匪般刚猛粗暴的脸,满脸络腮胡像是一丛丛灌木狂野地竖起。表弟惊惧地向后退,它暴喝一声,向巨蛇抓去,惨白的腹部时隐时现,只听一声清亮的梆子声,巨蛇竟被它像绳子一样扯成两截,墨绿的血像沤烂的淤水洒在四周,一团蛇信缩在它的脚边。极致的惊惧吓得表弟惊呼一声,猛跳起来。那头“猪”抬头看他,眼中交替闪过凶狠与贪婪,扔掉吃剩的蛇身,朝他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