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的岳母(4)

岳母今年六十九,恰好属于老年性痴呆的范畴。

近日夜里,我已经不写小说了。一个作家从创作犹酣状态中戛然而止,开始研读医学典籍和难以记忆、没有温度又十分拗口的医学词汇,这可能是一件匪夷所思之事。我是很清醒的,事实上我也无需向别人解释我是迷乱还是清醒。我觉得自己还没有达到医痴的程度。此外,我也不是想就此放弃那几篇因创作困惑而烂尾的小说,更没想后半生从医为终。这种痴迷状态完全就是一种好奇心的驱使,就像十七岁的女孩对于突然而至的爱情,在小心地保持着距离的同时,也充满着无比的好奇。

为什么岳母白日里行为迟滞、语慢且声音低微,可一到夜里,就如白鹤一般,放声鸣叫、自由地飞翔呢?

通过大量阅读和对医学(西医)理论知识建构支撑点的了解,我对一直心生鄙夷的西医改变了不友好的态度。虽然我对阿尔茨海默病的“研究”更为多一些,岳母的状况和老年性痴呆并不搭界,说心里话,这一结果确实很令我沮丧。但是,我觉得我们还是要相信西医的准确判断。

我陷入了进退两难之境。前几日好像还有千头万绪可以深入研究,可当我对“帕金森”和“老年痴呆症”自学之后,突然觉得医学之路原来这么狭窄和曲折,不是一不小心便走了别人走过的老路,就是因眼前一片混沌看不到路而无法推进。

于困惑之中,我重新打开电脑,继续创作多篇烂尾小说中的一篇,并尽力做到无缝衔接且努力写得更加好看。可是,我在半夜里刚刚渐入佳境,却又听到了岳母更为洪亮的鹤唳之声,还有惊人的尖叫,我甚至想去她的卧室看看她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是闭着眼醒着,还是睁着眼睡着,还是其他什么怪状。总之,我不认为她能发出那么尖厉的鸣叫之声。鹤唳,是极为不好模仿的声音之一,这是一个会口技的专业演员朋友对我说的。我打电话询问他时,他说,从来没人模仿过鹤唳之声。我问他为什么不模仿,他说,猪狗牛羊们的叫声只需表现喜怒哀乐,而鹤唳却是一种悲伤和紧张,而这是最难模仿出来的。

悲伤与紧张。悲伤?紧张?我又赶紧给二妹打电话,询问岳母是从何时起开始说梦话的?二妹说有好几年了。

“几年?”

“三年。”二妹说。

“娘,您昨夜梦见啥了?”我又问岳母。

“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大白鹤在天上飞。”妻子这次翻译时确定了重音和重点的所在位置——大白鹤。

“除此之外,还梦见啥了?”

“二嫂被车轧了,五脏六腑流了一地,我帮她托着肠子等救护车……你爹躺在床上喘着气说,病不看了,家里的钱都花没了……老母猪下了十七个小崽,可它就有十四个妈妈头(即乳头),三个小崽饿得直叫唤……头羊吃了塑料袋,倒开不嚼(音jiào,倒嚼,即反刍)咩咩地叫着死的……”妻子翻译得有些不耐烦了,觉得这些东一句西一句胡乱扯的话,没有任何意义,就停了下来。我猜想岳母说的应该不止这些。

在阳台上坐着小板凳的岳母扭过头,呆愣愣着看我。她那目光中凝滞了希望,或者说希望在一点点地破灭。她微张着口唇,欲说还休。其实哑口无言也是紧张情绪的一种。

我隐约看懂了岳母的神情,在她心里应是一直怀揣着回青州过年梦想的。从她来时只带了装有两三件衣衫的小包裹,到她梦境中的一切都是她亲身经历过的潍青旧事,都是可以佐证她想回家过年的梦想的。但是,那个多年前由她掌管和主宰的家,多年前为之快意奔忙的日子,如今已经变化。她在梦中本是想把自己梦幻成自己豢养的那个可爱的大白鹅,可大白鹅并没有伤感地鸣叫。于是在她的潜意识中,她创造出了鹅身鹤唳。这种异物之间的无常嫁接在人的梦境中出现并不罕见,弗洛伊德在他的着述中早有分解。

“就在北京过年。不管怎样,今年都要在北京过年。老二生二胎了,没法照顾您。老三离婚了,她天天都要上班挣钱才能养活自己。您现在的身体状况,别说自己炒菜做饭了,给您做好放在眼前了,都端不住碗,您回家怎么能活命啊?您养我小,我养您老,天经地义,我在哪里生活,您就在哪里生活,哪里就是您的家。”妻子耐心地对娘讲着。

娘又含混不清喝粥似的阐述了自己的想法。妻子有些不耐烦了。“送不了您。您外孙女马上就要考大学了,把您送回山东去,我回不来怎么办?谁照顾她的生活,她考不上大学怎么办?”

夜半时分,我再次停工了小说,把自己的研究方向转向了心理学。我断定岳母的状况是由于心中紧张、焦虑、恐惧所致。刹那间,我恍然大悟。岳母每天夜里的梦呓不是“帕金森”也非“阿尔茨海默病”的症状,应该是由紧张焦虑情绪引发的抑郁症。我觉得自己这次的研究方向才是正确的,心中生发起突破瓶颈的快感。就在这时,我又听到了一声悲伤的鹤唳……

早上五点,晨光恰似轻纱。我有些困意,正欲回卧室休息,忽听岳母房间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微音。我臆判那是岳母黑暗中盘旋降落后,收敛翅羽,继而寻找拖鞋时发出的响动。

我走出书房时,在曦光迷蒙的阳台上,岳母已然端着肩膀,挺立着僵直固化的脖颈与脊柱,一动不动呆痴地坐在小板凳上了……

岳母一夜飞翔已经结束,着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