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大学毕业就跟着同学一起去做软件生意,两年不到赚了不少的钱。这钱来得太容易,他不是高兴而是为儿子担惊受怕,生怕儿子出什么事情。后来儿子成了销售公司的法定代表人,他还是高兴不起来,儿子的电话不像是报喜而是报忧。公司是依靠同学亲戚在当地的人脉做生意,同学不抛头露面反倒让老实巴交的儿子领头,这本身就让人怀疑。不久儿子就进了监狱,尽管半年就出来了,但儿子的性情变了。他让儿子老老实实就在桐梓湖养鱼,但儿子不再喜欢老家的池塘,更不愿意下到池塘里去。
他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儿子有了这么大的改变。那时候儿子就开始放弃自己在老家的席位,要做一个城里人。儿子在老家魂不守舍过了一个月,接到一个电话就逃跑似的离开家。不久儿子来电话,需要二十万块钱开办公司。他不知道二十万块钱如何汇出,把存折交给女儿女婿去办理。不久儿子又来电话,公司遇到了暂时的困难,钱还在,但一时间不能变现。儿子想先到一家中外合资的企业去上班,但需要五万块钱的押金。一年后儿子来电话说公司效益很好,他想成为公司的一个股东,还需要投入十万块钱。他不想汇钱,儿子太实在而公司太不实在。既然公司效益好,就上班拿点工资不是更保险!先不要想发大财,能过日子就可以了。只过了一个星期,儿子又来电话说,如果不追加投入十万块钱,以前的五万块钱就只能一直抵押在公司,又没有利息;如果有了十五万块钱,就可以转为股本了。他从来没有不相信过儿子,但他从来就没有相信过这种狗屁公司。他叮嘱儿子不要再投资了,但还是给儿子汇去了十万块钱。他不知道儿子是否挣到了钱,但从此儿子不再主动打电话回来。他有时候被电话铃声惊醒,睁开眼睛才知道铃声只在梦中响过。他的眼睛开始无端地流泪,太阳光强烈的日子,泪水更是不停地流,他的脖子上总要围着一条毛巾。
天气越来越热,一连二十多天没有下雨了,空气干燥,热气不断地从地面往上蒸腾,点上一把火空气也能燃烧起来。胡楚生不能顺畅地呼吸,眼前的立交桥在摇晃,远去的车辆就摇晃得更加厉害了。他先是眨了眨眼睛,眨眼之后自己好像也摇晃起来了。他闭上眼睛,想一想从前的光景,等着睁开眼睛一眼就看到儿子。可是电话响了起来,是老妻打来的电话。
“老头子,你回家来吧。”
“家里有什么事?”
“家里事多了,这几天气温高,池塘里的水烫手啊,你回来想想办法吧。”
“你跟我养了二十多年的鱼,不可能不知道怎么做的啊,赶快从深水河里抽进水!这么点小事你也好意思拿到嘴面子上来说。”
“我抽水了,我,我就是想让你回来歇息几天……”
“我天天都在歇息!现在还不到回家歇息的时候。”
就在这时,他看见一个穿黄色短袖衫的男子正在过天桥,他连忙挂断电话,几步抢到天桥口,这才看清楚走下天桥的男子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人。他还是往好处想,穿黄色衣服的人越来越多,儿子出现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大。他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守住天桥,守住天桥也就守住了希望,守住了终将到来的团圆和幸福。他不可以离开天桥半步,更不可以回到桐梓湖的池塘边去享福。他再也不能在桐梓湖边孤零零地去面对一个没有儿子的世界!在天桥边他还能活,他还能动;离开天桥,他会轰然倒下,再也爬不起来。
晚上他已经和儿子在一起了。他一把拉住儿子的手,用另一只手在儿子的身上摸来摸去,儿子不好意思,用手拉住他的手,这样他和儿子的双手就紧紧拉在一起了。醒来还是不见儿子的踪影,但这个甜蜜的梦让他回味了很久,他的舌尖上都有了一丝丝的甜味。他相信今天就是和儿子见面的日子,他的眼睛睁得格外大。太阳刚刚升起来,儿子就出现了。上身还是穿着鲜艳的黄色短袖衫,黑漆漆的横条纹也变得格外喜庆起来。他看到儿子那张抑制不住内心喜悦的笑脸,头发也剪短了。他记得儿子喜欢留长发,但儿子到了城里理应有所改变,短发更精神!儿子不是从天桥上过,而是从马路上走过来,儿子正走到包子铺门口买包子。儿子竟然知道老子的心思:一个多月前他就有了这样甜蜜的愿望,和儿子一起美美地吃一顿包子!
“平平,平平,胡平平儿,胡平平儿……”
一辆公共汽车开过来,胡楚生望着公共汽车笑了,毕竟他离公共汽车远离儿子近,他有充分的理由过马路。司机吓坏了,紧急刹车,一车的抱怨声,还有孩子的哭喊声……
在这甜蜜而又混乱的时刻,胡楚生已经一把抱住自己的儿子。儿子回过头来,一脸惊讶的神色:“老人家,你这是干什么?”胡楚生也懵了,眼前的年轻人是自己的儿子又不是自己的儿子,这儿子的口音不对,说话的神态也不对。但他不能有半点犹豫:“你是我儿子!”年轻人笑着说:“老人家,你认错人了。”包子铺老板走出来问:“你儿子叫什么名字?”胡楚生说:“胡平平!”包子铺老板笑着说:“你弄错了,他不叫胡平平。”胡楚生伤心地说:“到了城里连名字也要改啊!”年轻人转身离开,胡楚生几步跑上前去拦着,他哭了起来:“你就是我儿子,你就是我儿子!”包子铺老板走上前来:“这位老乡来这里一个多月了,找儿子找得脑子也出问题了,你走吧。”胡楚生大哭:“你们不能放走我儿子!你们不能放走我儿子……”
胡平平一岁多的时候,晚上睡觉不踏实,老是半睁着眼睛。上了年纪的人都说,这是在什么不干净的地方受了惊吓,把魂魄吓丢了。小儿丢了魂魄,大人不能慌张。先要弄清楚是在什么地方受了惊吓,还要弄清楚受惊吓有多长时间了。胡楚生仔细一回想,就想出来有这么回事:三天前,他抱了儿子去河边,当时天色已经暗下来,河边的枫杨树张牙舞爪,尤其阴森恐怖。孩子肯定就是这次受了惊吓,一不小心丢魂了。只要找到病因,就有办法对治:喊魂,又叫招魂。
喊魂之前先要烧夜纸。胡楚生两口子来到河边的一块空地上,胡楚生拿出散钱纸,女人划燃火柴点燃草纸。一阵风吹过,竟把燃烧的夜纸卷了起来。胡楚生肃然起敬,站起身来喊:“胡平平,回来睡啊!”
“回来了!”孩子的妈妈答应一声。两个人一路喊到家里,一路答应到家里;到了床边,妈妈还要把睡在床上的孩子抱起来,喜滋滋地说:“回来了,回来了,我的胡平平回来了!我的宝贝回来了!”
也有想不起来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受惊吓丢魂的,那就得等到晚上戌时以后,夜深人静时,在家里的水缸中喊。水缸中只能有半缸水,还要用水瓢把水缸中的水搅浑,顺着搅七下,再倒过来搅七下。然后妈妈把头伸进水缸里喊:“胡平平,回来睡啊!”胡楚生答应一声:“回来了!”
在水缸里喊,一般要喊七声,答应七声。妈妈同样需要巩固效果,抱起孩子,喜滋滋地说:“胡平平回来了!我的宝贝回来了!”传说水缸里的回声可以传到千里之外,游走再远的魂也能招回来。
胡楚生觉得,儿子现在其实是丢了魂,所以不回家;自己的魂呢,让儿子给勾走了,他也回家不得。如果先把儿子的魂招回来,儿子就会回家;儿子回家之日,就是胡楚生还乡之时!
为儿子喊魂,无疑不能到河边去喊,用水缸肯定是正确的。可是天桥下没有水缸,只有一个垃圾桶。夜深了,十二点多钟的公交车也停班了。胡楚生把头伸进垃圾桶喊:“胡平平儿啊,回来睡啊!”又把头从垃圾桶里抬起来,自己赶忙答应一声:“回来了,回来了!”他可是不止喊七声,答应七声,而是一直喊到天亮:“胡平平,我的儿啊,你快回来睡啊……”胡楚生给家里拨通电话,叮嘱老妻:“晚上给平儿喊魂……”老妻在电话那头号啕大哭,扯开嗓子喊道:“你回来吧,老头子!你回来吧……”
胡楚生相信,喊魂一定会有效果的,何况是在老家和天桥一起喊。不论魂魄游得多远,沉得多深,都能听到招魂声:回来啊!
喊过三天,他相信儿子离自己越来越近了,近到只和儿子隔着一层窗户纸。可是天突然下起秋天的第一场雨,这有可能成为新的障碍。在引桥下不会打湿衣服,但他总是不知不觉跑到马路上去,衣服打湿了,心中的烈火更加猛烈地燃烧起来。晚上他还是靠在天桥栏杆上,雨下过一阵就停了的,没想到半夜又下了起来,他坐在雨中等儿子归来,望穿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