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亭

如今我老了,跟前的事说忘便忘了,老早的事却时不时地在脑际萦绕,都还记得清清灵灵的。我告诉自己,常回忆过往,说明自己在世上已经活得很久了。若我每每有意识地或者是触景生情而引发起孩提时期对人物的追忆,除了阿妈和阿爸之外,单只胳膊的土登叔还有蜿蜒的山间小路旁的那座路亭就会“不请自来”。土登叔和路亭虽然早已不复存在了,但镶嵌在我的脑子里的印痕却很深刻,一辈子消弥不去。

在我的记忆里,再炎热的天气,土登叔也要穿上长袖的粗布衬衫。我见过他穿两种颜色的衬衫,或者说他只有两件衬衫,一件是灰色的,领口都磨破了,另一件是洗得泛黄的白色的。土登叔是朝鲜战争停战十来年之后才幽灵似的回到山村老家的。他的右胳膊打仗时丢在了战壕里,村里好多人都叫他“单桨登”。老家的土话“单桨登”与“单张凳”同音,而土登叔单只胳膊又是单身,叫起来就不失幽默而又贴切了。村里人说话本来就土,但凡给人装个代名词更是“渣土”抖落一地,比如管屁股肥大的女人叫“笋臀”,矮胖的女人叫“稻桶”。村里有个断了条腿的,村里人就给他起个“冰条”的绰号,(村里土话管冰棍叫冰条)。因为冰条只有一根小棍把,还真是够形象的。谁一旦被装上这些土掉渣而又形象的绰号就会被叫到老、叫到死。我还听见村里有人背地里叫高大队长“矮脚狗”。也许是因为高大队长那双粗短的双腿而获此“雅称”的吧。

土登叔是个孤儿,吃百家饭长大的。回村后过着“一人吃饱全家饱”的生活,高大队长看在他少了一只胳膊的分上,指派他看管杨梅山、田间农作物和集体财物。这个任务非同小可,那可是六十年代中期,是小山村不少人吃不饱、穿不暖的年景。据村里老人回忆说,孩提时期的我瘦得皮包骨头,像只顽劣的猴头。

土登叔参军前有一间上辈传下来的土坯房,但他回乡时早就被鸠占鹊巢了。他就在杨梅山矮坡的一个小路亭里住下,也算是方便杨梅林的看管。路亭三面实墙,朝西,也就是朝山间小路的一面是敞开的,晚间就用几块漏风的门板虚掩以遮挡风雨。路亭前蜿蜒的山间小路旁有一条长年不涸的溪流,潺潺溪流里生长着许多野生的小生命:小鱼、小虾、溪螺、溪鳗等等,在溪流旁水草的深处和泥石的凹洞里还躲藏着田蟢儿、山叫(蛙类的一种)、蛤蟆和水蛇。整个夏天,这些生命充满了蓬勃生机,我想,这也必定是它们最快乐的时节。从溪流、梯田传出呱呱的蛙叫声和山野间此起彼伏的蝉鸣声,合唱着小山村的生生不息。

我第一次见土登叔是阿妈叫我去路亭给土登叔送鞋。那天阿妈从木柜里找出一双七成新的圆口布鞋,对我说:“小根,你阿登叔回来了,住在杨梅山的小路亭里,你把鞋送过去吧,都是你阿爸活着时穿过的,阿妈原想着等你长大了穿的。”

我问道:“就是那个单只胳膊的单桨叔吗?阿妈,你去过路亭了吗?”

阿妈把脸一沉,说:“小根,你可不能叫他单桨叔,多不礼貌呀,要叫阿叔。去没去过路亭孩子不要问那么多,你去了说是阿芳的儿子就行了。”

杨梅树上已经结出指甲盖大的绿色果子。在我眼里,这绿色的果就是未来红彤彤的杨梅,是我对未来的一个盼头。因此,阿妈叫我去给土登叔送东西我是很乐意的。我一路小跑去了路亭,路亭里空无一人,待我一转身,土登叔正站在我身后。我近距离见到土登叔,心里倒生出些敬畏,结结巴巴地说:“阿叔,我,我是阿芳的儿子小根,阿妈叫我来的……”

土登叔显得有些意外,“哦”了一声,说:“是你阿妈叫你来的?”我回答说:“是啊,叫我送鞋给你穿。”

土登叔接过布鞋,若有所思地说:“我和你阿爸长得一般高,记得验兵的时候都一米六八,但你阿爸没参上军。”

我转身要离开时,土登叔一把抓住我,说:“小根,不急着走呀,阿叔这儿有两粒糖果,拿给你吃。”

我接过糖果,不等扯开糖纸便一溜烟地跑了,身后传来土登叔的叫喊声:“小根,慢点跑别摔着了,真是个鬼灵头……”

从那以后,我就惦上路亭了。每次去,土登叔就会抓一把野果子或者塞给我一两分硬币,叫我买糖果吃。土登叔还老爱抚摸我的头,摸过之后就咧开厚嘴唇叫我鬼灵头。我反抗过一次,我说我有名字,我叫高小根。土登叔“嚯”了一声说:“连你阿爸我都不叫他名字呢!”

我圆睁着双眼问道:“那你叫他什么?”

土登叔“嗯”了一声,说:“叫柴爿,瘦得干柴一样,就像你,皮包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