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室陆续有人出去,婚礼即将开始。海英却稳坐钓鱼台,仿佛是在戏台上,拉开了要唱大段慢板的架势:“还记得那句童谣吗——‘下雨了,冒泡了,王八出来打唠儿了。”
“记得,当然记得。”
“你小子,一下雨就给我们发蓖麻叶,那玩意真像一顶绿帽子。”她倾过身,凑近我耳边说,“后来,我真给我男人戴绿帽子啦。”
“别胡说。”我有些猝不及防。
“作家也编不出我的故事。不想听听?”她递给我一支烟。我不抽烟,却神差鬼使地接了。“还记得王文学老师吗?”她给我点上烟。
“这些年我不常回去。听说王老师痴傻了?除了拉二胡,基本上不说话。”
厕所事件后,王老师好像脑子出了问题,说话前言不搭后语,还爱流涎水,摔跟头更是常事。但海英上了戏校,他还一直资助她。有人看到他常去县城,在“京东第一集”拉二胡,赶集的人以为他是卖艺的,就朝他脚下的草帽里扔硬币。说不清是哪一年,王老师被辞退了,那几年,从师范分配的毕业生逐年增多。王老师从一个能文能武的代课教师还原为一个笨拙的农民,这或许是他终身未娶的原因吧。另一种说法则是,厕所事件已注定他要打一辈子光棍。姚卫东出事时,还有人鼓动要将他一起法办,说按“严打”政策,完全可以定为流氓罪。这把他吓得不轻。李海英在戏校倒是如鱼得水,毕业后分配到市评剧团。几年后电视机在槐宁镇普及,人们从新闻中看到了评剧名家洪霓虹收徒的消息,认出那个徒弟就是李海英。
“可我经常去看他,悄悄去,给他带些粮油、肉和蔬菜,还有换季的衣服,冬天给他买煤,还给他零花钱,帮他收拾屋子,给他唱’小青河的水。他傻了,但听到这首歌笑得很开心。”
我向她投去赞许的目光。
“你们都不知道,这首歌是王老师作词作曲。”海英说。
“噢?”我一直以为那是一首奇怪的童谣。
海英露出幸福的表情:“王老师知道我爱吃苹果,所以他希望槐宁镇家家户户有果园。”
“这首歌的确好听,现在我还能哼几句呢。敢情是王老师为你量身定做的?你提王老师,就是想告诉我这首歌是他的原创吗?”
海英摇摇头:“不,我是想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去看王老师,主要是陪他睡觉,准确地说,是教他怎么睡我。”她说得轻松坦然,就好像说早餐吃的是豆浆油条。
“他痴痴傻傻的,懂什么?” 我心里响了个炸雷,嘴上却云淡风轻,好像在与她讨论早餐的味道。
“人老了就跟小孩一样,我教她睡我,就像给小孩子喂奶。小孩子懂什么,只知道吃饱了不饿。”海英掐灭了烟,“我只是不想让他挨饿。”
“你这是在报恩吗?”
“他妈的这个世界上,还有谁值得我报恩呢?苟延残喘的评剧团、虚情假意的团长,还有我那个狼心狗肺的男人、忘恩负义的哥哥姐姐,他们不配。这世上唯一对我好的人,竟一辈子没沾过女人,这公平吗?”海英突然激动起来,带着颤音说,“我后悔我这样做太晚了。”
不愧是唱戏的,这番话就像一段唱词,不过三五句,就把一切交代得清清楚楚。
“我明白了。”
“我没对任何人说过,你是第一个。我是不想让这个秘密陪我装进那个小盒子。”
“我会为你保密的。”
“恰恰相反,我想让你公之于众。你是作家,我希望你能写出来。我不觉得这样做丢人,反倒希望所有人都知道,但是,不能以流言蜚语的方式去传播。”海英说,今天遇到我实属意外,见面的瞬间,就打定了主意,“我相信你会写得很美。”她的目光里有信任,还有一点讨好。
我郑重地点点头。
海英叹了口气:“本来,应该有个更好的结局,我都想好了离婚,嫁给王老师,那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照顾他,为他养老送终。唉,可惜了。”
这句话更令我吃惊,但好像没听太明白,忙问:“可惜了什么?”
海英又想吸烟,一摸烟盒,瘪了,她苦笑着摇摇头:“可惜,没有了。”
婚庆典礼开始了,主持人浑厚的男中音像一艘小船,在波浪般的音乐中起伏着漂进休息室。我起身,示意她去婚宴厅。她端坐不动,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也不问问,我得了什么病?”我这才意识到失礼,忙说:“对不起!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吧?”她嘴唇动了动,又紧紧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