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往事(3)

隔段时间来战报,父母就要紧张一次。就这么一个儿子呀。刘金妹把夜校的话搬到家里来了,说: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是件光荣的事啊。父亲说:我知道。

母亲不知从哪里找来了报纸,刘金妹一回来,母亲就要她念。其实,她在夜校里已看过了。老师常常点名要她念,因为她识字多,嗓音好。

父亲听说其他村庄有人当了英雄,就追问报纸上有没有儿子的姓名。刘金妹说:上了报纸,当了英雄,大多都牺牲了。父亲沉吟片刻,说:还是别当那个英雄。刘金妹说:你这种思想,要不得。

1952年春,终于传来了刘金哥的消息:哥哥受了伤。父母松了一口气。父亲说:能活着,不容易。母亲关心儿子的伤势:伤到哪里了,重不重?

10月,刘金哥归来了。哥已改成歌。刘金歌腋下夹着双拐(她注意看哥哥的布鞋,没有她做的记号:绣花)。父母忙进忙出,装出笑脸,不提腿伤。一夜之间,父母的白发像落了雪一样,白了一大半。父亲的背驼下去了,像是背着重东西。

1952年冬,村里来了解放军干部,新疆来招女兵。刘金妹16岁,参加了文化考试,她报名参军了,穿上军装,很神气。

整天一声不吭的刘金歌发了话:女的当啥兵?刘金妹说:又不是去打仗。刘金歌说:这个家,你怎么能走。刘金妹说:你能当兵,我为啥不能?到时候,我要当个英雄。刘金歌说:我打仗不是为了当英雄,英雄是要有人发现呢。刘金妹说:哥,你没当上英雄,还不服气?刘金歌转身,拄着拐杖离去,丢下话:你懂个啥?不知天高地厚。

刘金妹给哥哥赶做了几双布鞋。她难忘哥哥复杂的表情:烦恼,气愤。可能是她的话伤了哥哥:伤成那样,还不是英雄?

刘金妹到了新疆,开垦荒原,她好胜要强,甚至跟男战士打擂台,获得了荣誉,她渐渐明白:和平年代,难成英雄。也有英雄,救了人,牺牲了。

1961年,刘金妹带着两人合影(准备结婚,未婚夫脱不开身),回老家,给父母看一眼照片,而婚姻她已拿定了主意。母亲的眼已失明,说:你给我念一念。她说:娘,这不是报纸,是照片。她描述了照片上的男人,也参加过抗美援朝(母亲说:缺啥了没有?她说:完整着呢),转业到北大荒,再从北大荒到新疆(母亲说:跟你哥哥一样,那么远,碰上了,有缘分)。

父亲看了照片,说:人呀,到了什么年龄,就干什么年龄的事,就顺其自然吧。

刘金妹问起哥。父亲说:在地里呢,一天到晚,进进出出,也没有一句话。母亲说:我们说他,他摔拐杖,他一个人咋过呢?

刘金妹站在门口,望见哥哥拄拐杖——拐杖像他的两条腿。她发现哥哥光着脚,鞋夹在腋窝里。哥哥走进院子,取下布鞋,拍了拍,就穿上。

好像妹妹从未离开过,他说:回来了。

刘金妹拿出新疆的土特产。他没接。她突然想到烧饭,抓了柴,点灶火。他说:有了火,也没做的饭了。她说:临来时,我带了一包馕,烧个汤。

吃饭时,刘金妹瞅桌下哥哥脚上穿的鞋,说:哥,我们那里鞋多,穿不过来。刘金歌说:那是别人的鞋。刘金妹说:这趟回来,我来接哥哥一起去,我跟老赵说好了,你们都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我给你念一念,他的信。

我念高中的时候,刘金妹的女儿已上小学。刘金歌在学校的菜地班。她的丈夫赵校长,不管教育,只管出操。每天早操完毕,他会出现,讲几句、做小结。有一天,他刚开始讲,刘金妹边走边喊(把老赵的音挺拖得很长,似乎路很远),手里拎着一双布鞋。赵校长的家面朝操场。几百号学生的目光都看着刘金妹过来。

赵校长轻声说:有啥回家再说。刘金妹却蹲下,指示着赵校长换鞋,根本不在乎我们那么多学生的目光,她说:你咋把我的鞋穿走了。

赵校长穿着绣了花的鞋。他站着(嘀咕了什么),她蹲着(埋怨着什么)。换了鞋,她离开。我们都憋不住笑了。过后,我注意到,拄拐杖的刘金歌也穿着布鞋,颜色,款式,跟赵校长一样,都出自刘金妹之手。后勤的员工叫她刘大脚。

小圆镜

1953年夏,机耕连好事成双:来了女兵,有了拖拉机。

陈连长曾是赵团长的警卫员,他听说山东的女兵到了,就去争取。他说我们是第一个机械化连,应该多照顾。赵团长分配了一个班的女兵,说:还照顾不好拖拉机,我就刮你的胡子。之前,已派人由孙大个子带队,参加了师部举办的拖拉机手培训班。拖拉机终于到了,三台拖拉机和配套的农机具,机耕连名副其实了。

团部通知,所有分配到女兵的连队,要整肃风容风纪。对孙大个子来说,就是不再赤膊上阵。他曾创下了赤裸开荒的先例,因为保护军装,不受汗水的侵蚀。现在有了拖拉机,他常常不回地窝子,睡在驾驶室里。

陈连长说:孙大个子,不用找老婆了,你就把拖拉机当老婆吧。

孙大个子急了,说:连长,这可是两码事。

陈连长说:我给你配个女农具员。

孙大个子,身高有一米八,很壮实,他坐进驾驶室,驾驶室的位置就满了。他穿着军装,还扣了风纪扣,开起拖拉机,他的头时不时地往外伸,嫌热,吹风。

过去,他不照镜子。现在不知什么时候,弄来一面小圆镜,挂在床头的墙上,每天早晚都要照两遍,摸摸胡子是不是刮干净了。所以,陈连长说:我要刮你的胡子。他会摸摸下巴朝连长笑。

刮胡子,就是批评。陈连长是从赵团长那里搬来的话。当然是碰上孙大个子出了差错的时候。

有了拖拉机,开荒造田的进度加快了。有一天,陈连长陪着赵团长来了。孙大个子刹住拖拉机。

赵团长指着地上站着的芦苇,说:怎么放了那么多岗哨?

孙大个子解释,万年荒地高低不平,土质不同,芦苇根特别发达,犁铧很吃力。

赵团长拉下脸,他讨厌辩解,说:没犁好,就说没犁好,是人开车,还是车开人?

孙大个子看见农具员小刘,脸一下红了,说:我没操纵好,这片地里的芦苇实在顽固。

陈连长示意他闭嘴(平时会说:你不开口,别人会以为你是哑巴?)。

赵团长指指脑袋,说:你参加培训,没装进脑袋呀?我看你的脑袋顽固不化,农具员是新手,你可是老手,上我的车,送团部。

陈连长抢先上了吉普车,说:团长,不能让拖拉机闲着吧,你刮他的胡子就行了,送团部干啥?

赵团长说:关禁闭,刮胡子,他有胡子吗?你以为我真会关他的禁闭吗?叫他上车。

吉普车径直到了机务棚。赵团长说:机务组谁负责?

孙大个子敬了个军礼,说:机务组组长孙明浩请团长指示。

赵团长拍拍损坏的农机具,指着摊在地上的一盆废机油和蒙了沙尘的油泵,说:还要我指示吗?孙明浩同志,你把自己收拾得这么干净,拖拉机可来之不易呀。

孙大个子立刻要去收拾。陈连长悄声说:尿要憋到裤裆里了,你才找茅坑?

赵团长似乎听见,说:小陈,你这个连长是怎么当的。

赵连长和孙大个子并排立着,孙大个子咬住嘴唇。

赵团长说:磨刀不误砍柴功,马上叫机务组全体集合,一个都不能少。

地点就在孙大个子所在的地窝子。孙大个子脑袋第一次碰了门框,该弯腰时没弯腰。小刘也到了。

地上两排通铺,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床单铺得平平展展。全连的地窝子,这个最高,按照孙大个子的身高盖的顶。

赵团长说:孙明浩,哪个是你的床铺?

孙大个子恨不得让小圆镜隐入土墙里。那亮闪的镜面,似乎故意炫耀自己的存在。他走到镜子前边的床铺。

赵团长摘下小圆镜,摔到地上,散开了亮亮的碎片。

地窝子里站着的人都愣住了。

赵团长说:你心碎了吗?镜子属于你,拖拉机是国家的,你不疼它?孙明浩,你这样的思想,实在要不得啊!

孙大个子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

赵团长说:陈连长,你也要好好照照镜子,不要把兵养娇了,有了女兵,有了拖拉机,不一定万事大吉呢。

第二天,烈日当空,孙大个子望见一匹枣红马飞奔而来,他以为食堂来送午饭。近了,他认出骑马的是赵团长的警卫员(昨天坐在吉普车里)。他把拖拉机熄了火,和小刘一同走到地边。

警卫员交给他一条毛巾包着的物品,说:赵团长让我来交给你。

孙大个子揭开毛巾,里边有三块肥皂,一面小圆镜。

他背对小刘,顺手把小圆镜放进衣袋,转过身,递上肥皂,说:小刘,你拿着用。

警卫员说:团长让我捎个话,说他昨天急躁了,让你重新挂上镜子。

小刘在旁边捂嘴笑。孙大个子朝警卫员示意“别说了”。那么大个子,这么小的镜子,他不愿让她看见,自己喜欢用女人的物件。

下班后,孙大个子把小圆镜压在枕头下边,那是跟碎了的镜子一模一样的小圆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