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2)

当天夜里,我去了距离河岸几百米处,藏在一条干渠旁的餐厅,并再次遇到了张煌。他独自一人在角落里用餐,我走过去和他打招呼。我点了和他一样的波亚尼炖饭。浸泡在咖喱中的羊肉与土豆,散发着热辣的气息,混合窗外干渠里堆满的垃圾产生的馊臭味,让我食欲大开。伴随着吊扇有气无力的晃悠声,以及嘈杂的人声,我们大快朵颐,很快,我们的额头便浸满汗水。

吃完之后,他请了我一根烟,我们相继点上,透过泛着蓝色的烟雾和彼此对望。他露出一副古怪的笑容,就好像吃了什么很苦的东西,感到尴尬似的。他再次开口,问我有没有拿走他的包,我也再度以从容自然的口吻予以坚决否认。他不再笑,只是盯着我。等啤酒上来的时候,他的表情才变得松弛。

我不断请他喝酒,他放下了戒心,开始畅谈。我问他为什么要去肮脏的河水里游泳。他思索一番后,将只吸了一口的香烟插在他没有动过的米饭上,然后拿出一张照片,放在米饭的前面。照片上是一个老人的脸。这是他的父亲,最近去世的父亲。他对父亲亲口承诺过:等你去世,我要把你的骨灰撒向恒河水,撒向你最害怕的地方。

张煌成年以前从来没有机会外出旅行,勿论出国。原因是:他的父亲是一个重度洁癖症患者,讨厌印度,实际上讨厌一切外国。根据张煌的切身体会,一个重度洁癖患者倾向于成为一个控制狂,对这样的人来说,一个理想的国家应该是由他本人亲自独裁的,他的家人则是他的臣民与奴隶。

在加尔各答,当他看到河水的颜色时,想到在他很小的时候,家附近有一条平静、清澈的浅河,附近的孩子和他们的父母经常一同去游泳,张煌也很想去,但他的父亲从最清澈的地方看到最肮脏的事物,禁止他下水。现在父亲死了,张煌带着他的骨灰跳进水里,游得很开心。

他的父亲——这个极度害怕不洁的男人,出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国北方一座雾蒙蒙的城市,他吸着雾霾长大,七岁时偷偷溜到酒吧门口捡烟头吸,还习惯在吃甜品后舔自己的手指。他的洁癖源于十二岁那年发生的一件意外:他青梅竹马的好朋友跳进一座塑料厂的化粪池里。

张父听到消息后赶到现场。根据他的回忆,他亲眼看到了好友的尸体,在那片令人作呕的污物之中,小女孩的身体上爬满了无数蠕动的“怪物”,那些“怪物”一直在啃食她的身体,从她的衣服一直啃进她的皮肤,而现场的大人们却视而不见。他不懂这些人为什么任凭“怪物”吃掉自己最好的朋友,他尖叫、吵闹、大哭,直到被扔出现场。

他言之凿凿地向儿子形容那些“怪物”的模样:它们呈现为黑色的颗粒状,具有带环节的身躯以及不可计数的数量。张煌猜测父亲看到的只是被想象力放大无数倍的细菌。而所谓的“被吃”,可能是指那具尸体在遭到细菌的分解后进入高度的腐败状态,张父是在精神过度刺激之下,产生了幻想。

但是张父坚称那不是细菌,而是一种“怪物”。而且,他还看到挂在女孩脖子上的太阳形状的塑料项链——他送给青梅竹马的礼物被咬掉了半块,只剩一个新月的形状。他跟警察说了这件事情,但大人没有看出这件事情有什么值得关注的意义。

根据警方的调查,女孩的父母当时离婚不久,父亲在塑料厂工作,化粪池就在塑料厂旁边,事发现场的监控视频显示,女孩当晚和父亲大吵了一架,哭着跑开,在漆黑的夜晚里跳进了那堆污秽之中。在这桩悲剧中,没有人在意项链的问题——那不过是小孩子买的质量不佳的玩具罢了。

然而,张父觉得那块塑料项链不是因为质量不好被碰坏的,他声称,他在上面看到啮咬的痕迹。不是老鼠啮咬留下的鲜明齿痕,而是像虫蛀一般,在塑料的表面上留下了无数密密麻麻的凹坑。“是怪物,是怪物留下的。”

显然,张父的洁癖:一种对微生物的恐惧症,是在目睹好友的尸体之后,因为心理创伤而形成的。结婚以前,张父的症状尚未真正表现出来,在张母的印象里,这只是一个干净清秀的知识分子,勤劳节俭,喜欢打扫卫生。每次她去他家做客都会在玄关处照照镜子——那种穿衣镜她在许多人家里见过,通常都会有灰尘的印渍。

只有在张父家里,那面镜子光彩照人,她看了镜中的自己,觉得高兴,于是嫁给了他。她是在婚后第二周产生悔意的,那天是个阴云密布的周六,天空像一道湿漉漉的水泥墙。张父在外办事,她在家闲着无聊,便洒扫除尘,按照自己的心意调整家具的位置,擦洗不用的器皿。张父回来后,笑着夸赞她。

他们当晚一同睡下,但张母在凌晨两点的时候惊醒,发现黑黢黢的客厅里一个影子蹑手蹑脚往来穿梭,把白天她整理好的一切又重新整理了一遍,她永远忘不了那个在厨房里做贼似的擦盘子的暗影,她盯着他,就像一个全然陌生的存在。

随着时间推移,他变得更加陌生。当张母做饭时,他要求她不要做汤菜,做菜时要倒汤汁,如果他发现一顿饭菜里有肉眼可见的汤水,会冲她发脾气;他要求家里的窗户每天只能在平静无风的夜晚开一小会儿;他每天都花三个小时清洁房间,每个周末都要在天台上晾晒五六桶衣物,而且要随着日光的移动,调整晾衣杆的朝向。

渐渐地,在自己家里,张母拘谨得像个来借住的远房亲戚。如果不是怀孕,她恐怕早就逃之夭夭。而在张煌出生之后,张父维持伪装的耐心也消耗殆尽。他的脾气变得很糟糕。对于整洁的要求让张父几乎无法忍受婴幼儿的存在,张煌每一次尿床,每一次弄乱东西,每一次打翻牛奶等小事都会让张父愤怒。他不愿抱孩子,也不愿抱孩子的母亲。

张煌还是孩子的时候很难走出家门,成人以后则很难回家。“我搬出去住以后,他不再欢迎我回家。我——他的亲生儿子,去他家以前必须提前三天告诉他,这样他才来得及给家具覆膜,并且预留出一整天的时间杀菌、消毒,抹除任何我可能存在过的痕迹。”

张煌试图从医学的角度来理解父亲——洁癖本身并不是罕见的心理问题,许多人都曾因童年经历导致卫生焦虑,比如因体味受到歧视,因急性肠胃炎导致在大庭广众之下排泄,留下阴影。目睹心爱之人的身躯腐败凋谢,无疑是沉重的打击。

他们总是过度消毒,讨厌客人来家里拜访,讨厌脏衣服,讨厌接触别人的皮肤,讨厌暴露在空气中的液体,随着年龄增长,张煌和张母逐渐学会和这些习惯相处,但张父的症状还有一个张煌闻所未闻,也难以忍受的特别之处——他害怕塑料制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