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快落山时,早有一大片不厚不薄的云彩预备在山顶的上空。一旦太阳下到云彩后面,就像谁家的草垛或者秸秆堆着了大火。那大火鲜活、生动,劲爆、热烈,翻腾、上升,离得那么远,你仿佛都可以听到噼噼啪啪的声响,都可以闻到草籽或者谷粒被灼烧的香味。十多分钟后,大火慢慢熄灭,天边只剩下一片羞涩、娇嫩的淡红,中间,偶有火星儿像眼睛一样眨了又眨。
花溪坐在自己的小木屋西面的牛粪垛上,一动不动地望着西天。她平静、安宁的心随着那抹淡红的消失,开始变得有些躁动和激越。与其说她在欣赏天边的火烧云,倒不如说她如约而至地等待着赛罕乌拉山地夜晚的降临。
此时,最活跃的要数乌鸦和蝙蝠了。在半空中,乌鸦成群结队叫着、飞着,在树顶上,三五一组的蝙蝠没头没脑地一通乱撞。一只老鹰突然向乌鸦们俯冲过来,不知怎么,它又停住了,一动不动。它大概在想天已经很晚了,还要不要再吃点东西。最终,它扇动翅膀,冷箭般地飞走。
乌鸦们劫后余生,四散逃走。
天边的那堆火完全熄灭,暗影落在大地上。
花溪慢慢闭上眼睛,用心倾听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叽叽喳喳,那是屋檐上小燕子们在窝门口争抢老燕子叼回来的食物;咯咯吱吱,那是小兔子们在磨牙;嗡嗡嗡嗡,那是蜜蜂忙着归巢;嗤嗤嗤嗤,那是蚂蚱凭着最后一点光亮啃噬青草。远处的草滩深处,传出水鸟们“啊、啊”的喊叫,喊叫里有烦躁,有不满,有孤独,有痛苦。
所有的声音都在试图阻挡黑夜的到来。花溪虽然同情这些虫鸟和动物们,但是夜与昼的交替是造物主的安排,人也好、物也好,安心地接受它的安排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她一边想着这些好事,一边进入迷离状态。微风吹来,半干的牛粪散发出雨后的大道被马车碾过的土腥味,弄得她晕乎乎的,她感觉牛粪垛飞升起来了。
花溪睁开眼睛时,牛粪垛还在原地,天却完全黑了。但她能看清山的样貌、坡的形状、树木的轮廓、草丛的高矮。她喜欢这暗影幢幢的世界,喜欢这洪浩尔沟山口的夜晚。
不远处,查干沐沦河清脆的低吟渐渐取代了虫鸟们此起彼伏的声音。
花溪回到自己的小木屋,并不开灯,摸黑换一件厚一点的外套,点着马灯,把它挂在屋前立着的一根柱子上,马灯周围立刻汇集了一大片飞虫,它们奋不顾身地扑向玻璃罩。她转身走向河边。踩着垫石过河,十六七米宽的河流,她如履平地,没有丝毫闪失。
花溪来到公公、婆婆居住的小木屋。二老刚好摆完桌子和饭菜。三个人也不说话,就坐下吃。花溪口轻,婆婆炒菜出锅前先盛出一部分再加重盐,这就等于花溪跟公公、婆婆虽然在一个灶上搅马勺,却是分餐的。
花溪收拾饭桌时,婆婆拿圆珠笔在墙上挂历的某一日期画一个圈。这是婆婆跟她之间的一个秘密,准确地说,是婆婆为她制造的一个秘密。每一个月总有那么几个圈圈,它们一定在向她暗示着什么。而她并不看婆婆,继续忙自己手中的活。公公提醒她,已经七月中旬,该去旗林业和草原局汇报上半年的工作了。她笑笑。材料她刚刚写了一小段,原因是一动笔,就打瞌睡。公公像以往一样,自告奋勇他可以代笔的,因为他念书时,“国文”这门课在全校那可是响当当的。婆婆对公公一通臭白。在她看来,他高兴时,手下的字句像蜘蛛爬行,标点像苍蝇蚊子飞舞,不高兴时,一律都像屎壳郎滚粪球或者蚂蚁搬家。
趁公公、婆婆斗嘴的工夫,花溪点着马灯把它挂到外面,然后用篓子背着公公做好的狗食和猫食,又回到河对岸自己的小木屋。大白马从河滩吃草回来,她给它解开袢绳,把它关进小木屋东面的马圈。不需要系袢绳的枣红马已经出去游荡两天,估计也快回家了。她在客厅洗漱完,端着两个中号的塑料盆,进到小木屋的另一扇门——仓房。分别打开两个麻袋,把里面的东西倒入两个盆子里。从声音上判断,倒出来的应该是豆子。她把两盆豆子端回卧室,放在炕上,一并倒入一个大号塑料盆,用手轻轻地搅拌均匀。
三分钟后,花溪停下,把两个中号的、一个小号的塑料盆并排摆在大号盆旁边,然后去铺被褥、架靠垫、关窗帘、开电灯,再来到一溜盆子边上,却彻底傻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