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

大号塑料盆里的豆子竟然全是清一色的黑豆,而不是以往掺和在一起的两色的黑黄豆,这也就是说,仓房内两个麻袋里装的都是黑豆。

真是见了鬼,一个礼拜前,在苏木粮库,花溪是一步不离地看着那个年轻英俊的工人把一麻袋黄豆、一麻袋黑豆分装、系口、搬运,她随即一刻不停地赶着马车回到自己居住的洪浩尔沟山口。现在两条麻袋里都是黑豆,这不是大白天见了鬼又是什么?

没有豆子可挑,怎么熬过这漫长的一夜?花溪恍恍惚惚地在炕边愣了好一会儿才回到仓房,把豆子又倒回麻袋,系上口。她必须得做点什么。她在空地处逡巡半天,发现像小山一样的杂物堆有些倾斜,要倒了。她找块毛巾蒙在头上,挽起袖子开始倒腾。一件挨一件地挪走四分之一的东西,也不见杂物堆坍塌,也许它根本就没有倾斜,是她的视觉出了问题。她又定一会儿神,终于醒悟,是老鼠在作祟。她最近好几次听见杂物堆后面有响动,应该是老鼠打洞进来了。不把老鼠剿灭,过不了多久仓房变成老鼠窝不说,小木屋人也不能住了。

花了一个多钟头,杂物堆从西面被平推到东面,按照原来的样子堆在那儿。哪儿有什么老鼠窝,只有坚硬的水泥地。是啊,当初盖房子时,地基铺了近一米厚的石子,石子中间又掺生石灰,上面又抹了半尺厚的水泥,就是铁老鼠也钻不进来。

花溪出了仓房,瘫坐在台阶上,她把头埋进两腿中间,用衣襟捂着嘴,“呜呜呜”地哭起来。

水鸟“啊、啊”的声音终于让花溪止住哭泣。她站起来,拍掉身上的尘土,回到客厅洗净脸,换上防水的裤子和鞋子,到厨房灌满水囊,从柜子里抓几块奶酪塞进水囊一面的侧兜,又把一个自制的防狼喷雾剂挂在腰上,出房门,来到卧室窗前的狗窝边。两条猎狗在窝里打着或长或短的呼噜,她一边听着一边犹豫,然后转身,走出一百多米,拐入进山的道路。

尽管花溪喜欢黑夜,但是走路还是要小心的。山形和树影仿佛就在眼前的几步开外,每走一步感觉就要撞上,可是你一眨眼,它们又恢复原来与你的距离。因为经常巡山,这条路她不知走过多少遍;哪里上坡、哪里下坡,哪里拐弯、哪里直行,哪里是沟、哪里是坎,哪里宽一点、哪里窄一点,哪里有草丛蔓延、哪里有树枝探头……即使闭上眼睛,她心里也明镜似的。所以,只要掌握好步子大小和慢快的节奏就可以了。

花溪走得不快,因为她不知道要去哪里、要去干什么。一个钟头了,她也就走出七八里。突然,两只小鸟从头顶飞过。她以为是蝙蝠,可是它们的叫声告诉她,这是住在她家屋檐的老燕子。主人出门,有时鹅会跟、鸭会跟,狗会跟、猫会跟,驴会跟、马会跟……可是寄居在家里的鸟儿跟着,她还是第一次遇到。

这两只老燕子在花溪家搭窝已经五年多。它们每年四月初回来,八月底飞走,同样在小木屋寄居过的画家曾说,它们要飞三千五百公里到越南去过冬。在赛罕乌拉的五个月里,它们养育两窝孩子,每窝四五个。母燕子下好了蛋,就和公燕子轮流抱窝;等小燕子孵出来,它们又轮流出去找吃的,找回来的多是毛毛虫、蜻蜓、蜘蛛和蚊子,偶尔也有蚂蚱什么的。老燕子是恩慈的,每天劳作,不声不响,等小燕子们长大,窝里盛不下它们,两只老燕子就在树上过夜。看着树上缩着肩膀、打着盹儿的老燕子,花溪就想,人类对后代的呵护与爱,应该是从动物那里学来的吧。小燕子们各顾各,老燕子把吃的叼回来,小燕子们叽叽喳喳地争抢;它们长大试飞几次,就会一只只飞离。两只老燕子最后离开,也是各走各的。

以前让花溪不解的是,相距三千多公里,两只老燕子是怎么找回到赛罕乌拉,怎么找回到小木屋的,现在让她不解的是,这黑灯瞎火的,它们是怎么找到她的。

两只老燕子在花溪头顶又绕两圈,有一只还丢下一个东西,之后飞走了。她以为是燕子拉屎了,她蹲下,凭感觉找到那个东西,抓在手里。

原来竟是一粒黑豆。它应该是花溪把盆子端回仓房时撒落的,因为她记得自己打过趔趄。她之所以跑出来,就是为了不去想什么黄豆、黑豆,现在,两只老燕子追上她,就是为给她送一颗黑豆。

月光下,黑豆身上的白道儿像一只眼睛瞪着花溪,仿佛要把她的内心看穿,她浑身不自在,只好抬头看天。

天上早已密密麻麻地布满星星,它们闪闪烁烁,简直就是一群群飞舞的蜜蜂。地上的蜜蜂早就归巢,天上的蜜蜂才出窝呀。花溪一眨眼睛,“蜜蜂”又变成黑豆身上的白道儿。

花溪有些气恼:今天夜里这是怎么了?于是,她加快脚步。不一会儿,就爬过一个山丘,丘那面是一个慢坡。坡上一丛丛树木不高,叶子“刷刷刷”地响过,间或夹杂着一缕又苦又甜的味道。她知道,已经到了杏树坡。她不由自主地坐下,望着一片片似真似幻、黑中泛白的树影,思绪随着月光摇荡。

花溪就是在杏树坡遇到画家的。

那是三年前的一个春日。花溪巡山到此,正好赶上杏树开花,漫山的杏花像大雪一样覆盖了山坡。她喜欢春天的杏林,可以和阿妈在花海里躲一天的猫猫,夜里睡觉嘴角都嚼着花瓣儿;她也喜欢冬天的雪地,可以和阿爸在屋外打一天的雪仗,直到几乎冻僵为止。在意念里,当杏花和雪片互为彼此时,她就被淡淡的、湿湿的香味所包围,既幸福又忧伤,真想找最亲近的人倾诉或者干脆去到那缥缈的远方。

一下清脆的掌声打断花溪的遐想,她发现一个人端坐在花树的后面。那个人示意她不要讲话,侧卧在草地上别动。他面前竖一个架子,架子上立一块板子,他正在板子上画着什么。她明白了:自己遇到的是一个画家,他跑到深山里写生,而自己无意中被他当成了人体模特。

画家担心花溪太累,时而示意她换一个侧卧的姿势。三个多钟头一晃而过。画家终于起身,收拾画架。她原以为画家是女的,长长的头发,白白净净的,一开口说话,才发现他是个男的。对此,她有点蒙,在回去的路上,都不知道两个人说了些什么。

当晚,画家就睡在公公、婆婆的炕上。第二天吃早饭时,画家宣布,他要在这里住两个月,同时把一沓饭钱放到身边的书桌上。公公、婆婆和花溪互相看看,都没说话。两天后,那沓钱还在,画家有些尴尬,话少了。最后,花溪把钱收起来。家里的事都是她做主,公公、婆婆依然没吭气。画家又开始咋咋呼呼,他当即宣布跟着花溪去巡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