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瓜之窗(5)

子居说,运笔迟缓,线条会不流畅。呼吸要屏住,不必速度太快。

孔乔说,好的,先生。

子居说,整齐、会呼吸的线条,才会赋予植物新的生命。你是作品的主人,是一朵花的母亲。

孔乔说,不对,先生。我是父亲,可我既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

子居说,十四年前,你的母亲生育了你。她现在在哪里?

孔乔说,我不知道。她完全不把我当成她的亲人,只当作是延误婚嫁的累赘。

魏子居想说些什么,但他如筛子般抖动的身体摇摇欲坠。乔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茫然而空洞的光。

魏子居的知觉一瞬间消失了,只剩孤身裸露在炽热的阳光下的灼烧感,他心里陡然升起一阵悲凉。

三、

低悬的云层笼罩着分布于山谷边缘的林丘。那场争吵来得突然,谁都没有料想。

如鹊发现画册中一双秀窄、修长的手。这细腻的笔触显然不是给自己的,她心中大怒,想用“淫乱”一词评价,但转念想到二人还是夫妻,又愤怒地甩上窗子。她开始质问魏子居是不是出轨了。难道是林?不可能,不可能是她,是偷藏着勾搭了其他人?

魏子居为如鹊尚未完全枯竭的想象力惊讶,他看着画册中被抽出的一页,心里一阵悲凉。

狗东西,你是要踩死我。你疯了。如鹊近乎歇斯底里地咆哮着,身上的刺竖起来,哆嗦着。你都做了些什么?花瓶从桌上滑落,碎片被地面肢解。他无法解释自己的想法,也无法否认自己的矛盾。

你说话呀,非要我将你的舌头绞下来不可?魏子居无法忘记这最后的一吻,冰凉冰凉,机械又漫长,几乎让两个人无法呼吸。双唇分开时,如鹊狠狠地咬了他一口。魏子居顶住眩晕,满脸苍白,不敢看如鹊的眼睛。

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看着外面渐渐亮起的天空。他只能低头。我要把画送给孔乔,他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怎么样,你满意了?良久,如鹊不再咬牙切齿,将画册递给了他。他只能沉默地接过画册,一个人走回房间。他决定去找孔乔,看看他是否还好。

他担心孔乔会因为自己的离开而感到失落和孤独。他们冷静下来,如鹊也沉默了,不再说些什么,也许暴雨一停,洪水一走,她也跟着走了。魏子居仍旧教孔乔作画。如鹊想和林姨商量换房间。

但因为一事耽搁下来。

下午两点。

雨先是骤然停下了。又憋气蓄力开了个玩笑,捅破了天上一块窟窿,更大的雨汹涌如瓢泼,下得让人猝不及防。平原上翠绿植被层层交叠,外围是坡度缓升的山丘,一路蜿蜒。林姨总说雨天不要出行,谁都没能料想到,她自己却在去小工厂打零工时一屁股摔进了泥坑。卧病在床的林姨少了以往的活力。她在又一个雨夜后发了一场高烧,连夜不退。

天亮前,如鹊从房间出来,走到红木雕花的大床前一看,林姨已经奄奄一息。孔乔每两小时就爬起来一次,用海绵蘸着冷水为林姨擦拭身体。如鹊轻轻地摇了摇孔乔的肩膀,示意他去休息一会儿。孔乔疲惫地抬起头,眼神透着无奈和悲哀。如鹊用沙哑的声音说,你去吧,我来陪着她。男孩叹了口气。如鹊想起了林姨对他们的照顾,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这一切,只觉心里空荡荡的。

林姨微弱地咳嗽了一声,打断了如鹊的思绪。魏太太,我信得过你。家里壁橱里留着给孔乔以后娶媳妇的钱,还有一些他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具。我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但我不想让那孩子担心。谢谢你,魏太太。你是个好人,大好人。她捏着如鹊的手。

不过以后也不用这样叫我了。她看着林姨红肿的脸庞,抿着嘴,话哽在喉间,一阵心疼。如鹊沾了一指随身携带的胭脂,避开尖锐的指甲轻柔地触碰林姨的嘴,林姨白纸般的唇瓣才恢复一丝血色。

当年呀,妹妹来找过我,哭着鼻子,抹着眼泪,脸上黑乎乎一团糟,但我知道她此行前来究竟是什么目的。她奔着孔乔来。她和几年前带她出走的盐商结了婚,两人几年来也没用什么避孕措施,却没有孩子,她去医院检查,才知道是自己患上了输卵管堵塞,已经失去了生育能力。盐商却想抱个男孩。这便又想起了孔乔这孩子。不是空手来的呀。

姐姐!你可怜可怜我吧,你就让我带走孔乔吧。谁都能生育,偏偏我不能再生了。妹妹说。

你考虑过领养吗?林姨说。

我只是想要一个孩子,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孔乔是我唯一的孩子。你不知道我和那个盐商是怎么过的。孔乔他是我的亲生骨肉,你不会舍不得他的。林姨听了心里一痛,她也知道妹妹的苦衷,但她不愿把孔乔交给妹妹,她已经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了,怎么能看着他跟着一个不负责任的妈妈去受苦呢?孔乔是我的孩子,我养了他这么多年,我对他有感情,你不能随便把他带走。

林姨说,什么好烟好酒,我却要丢掉,你们太贪心、太残忍了。你们凭什么弃孩子的童年于不顾,现在又想将他占为己有,让所有人都陷入痛苦中!妹妹喘着浑浊的粗气,用力地推了姐姐一把。

绵延的潮湿、稠密的溽热终年侵袭着这片土地。林姨的病情未见好转。不过,林姨此生快活,她爱这人世的生活,她爱潮湿的东南亚空气,爱每一只熟透咧嘴的甜瓜,爱小拖油瓶一天天长大成人的那种指日可盼的期待。

喜欢姨妈,喜欢让姨妈抱。林姨第一眼看到这孩子就心软,倾注了超越亲缘的爱意。尽管林姨看起来脾气坏、嘴巴毒,心肠却比豆腐还软,呵护孔乔的是她,咒骂孔乔的是她,拥抱孔乔的也是她。孔乔是美的,眼睛、嘴角都焕发着他母亲年轻时的流光。丑,又一点都不丑,只是长得与她不像。

在如鹊一家和孔乔的悉心照料下,林姨逐渐恢复了气血,只因高烧不退,烧坏了嗓子,下肢也有些萎缩。孔乔很难过,他对林姨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情。

雨水稀稀拉拉,太阳则一天天硬朗起来。又开始热起来了。孔乔起早贪黑地服侍林姨,虽然身处同一个屋檐下,子居却很少再透过窗子见到他在树下的身影。其实他一直想对孔乔说出那句——

我打算去编辑部让老李他们给我署名。

魏子居就一个人画画,没人唠叨他,没日没夜地画。他的花蕊、枝蔓、叶刺总会毫无保留地以最虔诚的方式,匍匐在纸面,无条件地倾听他、注视他、陪伴他。他作为这些花朵的母亲,却因为害怕孩童的出众,故意把他们淹没在人群里。他一遍遍地问自己,一次次地迟疑。

耳边偶会传来孔乔的声音,空灵、直接,他的犹豫、芥蒂要被剥开,露出裸露的、毛茸茸却并不丑陋的花蕊。细细的绒毛、触角,一点点伸张,它们太敏感了,以至于被紧紧包裹得太久,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