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铁说两个方案我都不同意,谁也别想动我爸妈的坟。
宝根就劝:”亲哥俩有话好好说,有事好商量,都看淡一点,其实要我说埋哪都一样……“他放羊把附近的山都走遍了,荒坟到处都有,随便一场大雨都能把平地冲出一个窟窿,那都是一些弃坟。他躺在西山坡上放羊时就想过,从古至今,一茬又一茬人,总不能就西山上眼见的这些个坟头吧,总有一天都会夷为平地的。大铁打断他的话说:”大哥,我有儿有女啊,我和你想法可不一样,这也关乎孩子今后的时运。“宝根心被扎了一下。大铁也感觉自己说得不妥,又补了一句:”大哥别多心。军庆那孩子挺好,也能给你养老送终的。“
争吵继续着,谁也说服不了谁。
宝根被吵得头开始疼,他在他们的争吵中听到了小二凄厉的叫声。他顺着声音找到下屋里,发现小二正在一个羊头前站着,羊头立在羊皮上,那张羊皮里面朝上摊开在地上,上面有的地方血迹斑斑,有的地方洁白如玉。那只羊头半睁着眼睛,目视前方。四只蹄子被随意扔在旁边的编织袋上,羊的肉和骨头都不在这里。早上还是一只能奔跑、会跳跃的羊,一转眼变得七零八落。
宝根一把搂过小二的头,领着它快步出了院子,他不想在这个地方待着了。
2、
清明节那天,宝根去上坟,还带去了几棵树苗,他把坟地周围用土培了一道浅壕,把小树苗栽在壕堎上。他家的坟地现在只有四座坟,依次为:祖坟,太爷太奶,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他还记得当初二铁他爸把大爷爷的坟起走时,那个位置还留着一个浅坑,如今这个坑已经平了,看不出半点痕迹。
这些坟包从上至下排列,像一棵树的分叉。他找到了自己将来睡的位置,挺不错,地平缓,背靠山,面朝东南,能看到日出,也能看到很远的地方。
二铁给他妈下葬的事依然没有着落,他和大铁打完仗后常跑到他家说起这件事。作为堂哥,他只能劝和。二铁四处扬言要把他家祖坟给掘了。大铁说他要敢掘祖坟我把他家的房子点了。现在,哥俩儿已经形同水火。
从二铁家劝架回来后,小二情绪低沉了好几天,蔫头耷脑,连给的小零食也不爱吃了,整天躺在自己的小窝里。有几天,他去田埂挖土,它竟然都不跟着了,这可是大事,要知道小二是不离自己左右的,放羊时,它都黏着他,他在山坡躺着,它就拱着他的腰,拱起他的脸,把底下的草吃掉。他要有事在家,它就不跟羊群走,他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哪怕去小卖店买袋酱油,它也紧随其后。村里人都说:”人家都养只狼狗,宝根,你是养了只羊狗!“小二睡觉也不在羊圈,记得它小时候,总试图和他一起睡,他就单独给做了一个窝儿,它也不爱去,撵了好多天才养成习惯。它的窝儿和家里大黄狗的窝挨着,他吃的零嘴,大黄没尝过的,它都尝过。现在,看着小二忧郁的眼神,宝根坐不住了,他得让它欢实起来。
宝根领小二去河边玩,捧一把清水给它喝,跟它说话,给它讲故事;领小二上山,跟它赛跑,站在山顶向山下眺望,给它唱歌,他一遍又一遍地唱,发现小二慢慢欢实起来,不知道是听了歌的缘故,还是它吹到了山上的风,看到山下辽阔的原野。这只小羊是在山上生的,记得它降生那天很冷,他把它弄干净,揣在怀里,裹紧军大衣抱回了家。大羊生产完第二天就死了。他就用奶粉把它喂活了。买奶粉的钱是从军庆的零钱里省出来的,军庆也喜欢这只羊,管它叫小弟,小二的名字就是他给取的。
有两天他的头不那么疼了,就想让秀灵在家歇两天。但秀灵不同意,说你还是在家歇着吧,身体要紧。他便继续在家干点零活,喂喂家里的小猪崽和鸡鸭鹅狗,垒砌去年夏天雨水泡倒的墙豁子。
那个人来的时候是上午,那时,他正收拾羊圈,小二低头吃着草料。大门开着,那人探头探脑地就进来了,他衣着崭新,皮鞋锃亮,腋下夹着一个皮包。他仔细看,不认识,再看看,感觉似曾相识。这时那人开了口,说:”还记得我吗?“他疑惑地摇头,但看那人的额头,他心里突然升起不好的念头。”我是军庆的……“他停下来,没有把话说完。宝根一下子想起来这人是军庆的亲爹。曾经在好多年前,他来过一次。军庆不是自己生的,是秀灵带来的。他从军庆四岁就开始养着这个儿子,像亲的一样。刚结婚那几年,他常抱着他,他一个小伙子也没感觉到多害羞,他不在乎村里人的闲言碎语;后来孩子大了,他常领着去小卖部买吃的,常骑自行车、摩托车驮着去赶集。再后来上了高中、大学了,离开他俩身边飞走了。这些年,他这个继父做得尽心尽力,从小到大没动过军庆一根手指头,没给过一次坏脸子。他和秀灵也曾有过一个孩子,在他们结婚第三年时,但六个月时摔了一跤,流产了,之后就一直没有怀上,药没少吃,医院没少去。宝根想:也许这就是命!他认了。
在军庆六岁那年,这人来过,那时他还挺年轻,头发浓密,脸上长满痘子。现在眼前这人头顶的头发已经掉光了,脸上满是褶皱,看起来像六十多岁,但确实是当年那个人,他记得最清楚的是他额头那个白色的像花生角形状的疤痕。那人当年也是在秀灵不在时来的家里,他几乎是冲进他家的大门,人很狼狈,衣服脏,头发长而乱,胳膊上有一道长长的口子才结了痂,周边还有没擦净的血迹。他当时吓了一跳,以为家里来强盗了,他甚至抄起手边的锄头,那人急切地说完自己是谁后,说想见见秀灵和军庆,宝根说他们去赶集了,要下午才回来。那人在屋里屋外转了一圈后露出绝望的神情。他说:”我等不及了,我摊上了人命,估计活不成了,希望你能善待我的儿子!“他的语气几乎在哀求,还给他鞠了一躬,他点点头,说你放心,我一直都把军庆当成自己的儿子养。最后他说:”你跟秀灵说我对不起她,让她别恨我。“然后跳兔似的离开了他的家。那次会面前前后后不到十分钟,他却常常想起来。秀灵从集上回来,他没有说这件事,更没有转达这句话,他不想看自己的媳妇闷闷不乐的样子。
他怎么还活着!宝根心里想。
这次见面,这人神闲气定,似乎看透了他的疑惑,说:”没想到吧,我没死,我的事结束了,坐了二十五年大牢,提前出来了。“他心里咯噔一下,就问:”你来是啥意思?“”我想让秀灵跟我回去。“他的语气平缓,不像商量,像是通知。宝根有点生气,”那不可能!“他果断地回答。那人在院子里,也不进屋,也不问秀灵在哪,军庆在哪,他似乎知道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是有备而来的。他不慌不忙地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说:”这里有三十万,放心这钱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我的老房子动迁了……“宝根没有让他再继续说下去,他把大门打开,指着外面,对他说:”除非我死了,不然你别想!走!“并愤怒地看着他。那人脸上现出一些尴尬,也有气愤,更多的是带着失望离开了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