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羊上山(3)

已经有两个晚上,他睡不好觉了,脑袋更加的疼,越疼越反复出现那人的嘴脸。这件事,他不知道应该咋办。秀灵放了一天羊,累得头挨着枕头就睡过去了。这阶段她黑了也瘦了,在朦胧的月光里,他轻抚着她的额头,感觉有一丝愧疚爬上来,这里她才是那个关键的人。当年自己不说,是怕秀灵伤心,或者担心,那是无用的烦恼,说了也与事无补,还有那人在逃亡中,没有时间找到秀灵,他怀着私心和侥幸。现在不一样了,那人是自由的,他能找到他,也能找到秀灵,估计已经找过军庆了,毕竟人家才是真正的父亲。

第三天一早,他跟秀灵说了此事,也把多年前的事也说了。秀灵沉默不语,起来抱柴禾做饭。吃饭。这期间两人一句话也没说。临放羊前,秀灵说:”以前的事我知道。你放心,我不会跟他走的。“

从那一刻开始,宝根真的放心了。

3、

今天四月初八,是下大酱的日子。早上,宝根把酱块子都掰好,刷洗干净,放进了缸里,刚才他又烧了水,化好盐,等凉后就可以倒进酱缸里了。

这些天他的头疼病又与以往有了变化,主要表现为一阵疼痛之后,有几分钟的麻木,然后就是浑浑噩噩的感觉。必须睡一觉才能好一些。他想里面会不会长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但他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怀疑,他的好日子还没过够呢。

临午睡前,他用手指试试盆里的盐水,”嗯,凉了。“他自言自语地把水倒进缸里,然后用白布蒙上,用绳子系紧。大约三四天后,酱块子慢慢泡化后,便开始每天打耙的活计。打酱耙是一件特别解压的事,他喜欢做。酱耙是他自己做的,用起来很顺手。打的时候要握紧酱耙的最上端,先自上而下用力搅动,等大酱翻起花后,在酱缸里形成惯性,就轻松多了,那时可以随时慢慢改变方向,横向,竖向,打圈。听着酱耙轻轻撞击缸底或者缸壁,心里惬意得很。特别是天气暖和后,温度上来,阳光再晒一晒,大酱发酵得咕嘟咕嘟冒泡,一打耙,酱香飘满院子,这时就可以吃了。每年的这个日子,下大酱儿的活儿都是他的。说来也怪,媳妇秀灵是个干净的人儿,做饭做菜有滋有味,家里家外归置得井井有条,可唯独做不好这个大酱。结婚头两年,他家的大酱不是没有发,就是味儿不对。第三年时,他自告奋勇地说今年我来下酱。按照媳妇告诉他的流程,放盐的比例,结果大酱发得特别快,酱也特别香,不到一个月两人就开始吃,蘸着从园子里拔下来的水灵灵的小葱,小嫩白菜,那真叫一个香。连着两年他下的酱味儿都是绝佳的,到吃饭点儿左邻右舍的常拿着碗来要点酱吃,特别是二铁,缸里三分之一的大酱都让他家给吃了。秀灵不服气,到结婚第五年时,她说一替两年,今年轮到我来,你教我。方法一样,放盐的比例一样,结果那一年酱的味道又变了,到冬天前剩了大半缸,只好用来腌咸菜。从那以后秀灵真服气了,再也没有下过大酱,这活儿成了他每年的专属。

每天午觉都是一转眼就到点儿,可这天他却做了个梦,他梦到自己赶着羊在山坡上走,天上蓝天白云,地上绿草葱郁,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流水的声音,那流水就在耳边特别悦耳。他的羊在草丛里时隐时现,所有的羊都有小二一样的脸,都是玲珑的小山羊。草地上遍布着黄的、蓝的、粉色的花,风吹过来都是暖融融的,他被浓郁的香味围拢着,他的梦是有触觉有色彩有香味的,心里从来没有过的舒坦、惬意与放松,这时他对着山上辽阔的村庄河流唱起歌来:

两只小山羊爬山的呢,两个姑娘在招手的呢,我想过去吧,心跳着呢,不想过去吧,心痒着呢;两只小山羊吃草的呢,两个姑娘,在等我着呢,白天过去呢,有人看的呢,晚上过去吧,狗咬着呢……

他反复唱,不知疲倦地唱,仿佛过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那么久,他体验到了天长地久快乐的感觉,这美好似乎永远不会过去。后来,他看到山下真的有一位穿着蓝色蒙古袍的姑娘向他走来,越来越近,就在他要看清她的模样时,脸痒痒的,他一睁眼,看到小二一只硕大的金黄色的眼睛,它正双蹄搭在炕沿上舔他的脸。

他说:”小二啊小二!你搅了我的好梦。“此时,他耳边还想着歌的旋律,这首歌是以前去内蒙古打工时跟当地人学的,那时他还是个小伙子,没成家呢,常幻想着娶那位骑着马常路过他们厂子门口的蒙古族姑娘过一辈子。他还听过当地人用蒙语唱这首歌,比汉语更加好听。好多年了,他几乎忘记了自己还会这样一支歌,还有那样一段经历。

小二看他醒了,就放下蹄子,站在地中间看着他,嘴里开始倒嚼,用一双眼睛盯着他。他就问:”你是不是饿了?“小二抖动了一下耳朵,继续看他。

他起身,坐了一会儿,感觉头脑还算可以,不浑浊了,很清澈。这工夫是不会疼的,每天都是,要过两个小时才开始疼。秀灵说他缺觉,说他太累,就想让他在家多休息休息。养羊十一年了,一直是他放羊,除非有需要他亲自办的事,秀灵才会替他一两天。像现在这样连着十天半个月在家的时候是没有的。媳妇知冷知热心疼他,这一点他真的很知足,他知道村里人背后都说他傻,替别人养孩子,他心里暗想这帮人呀,你们怎知秀灵的好?现在身体这种状况,他也很急,但是没办法他这脑袋就像钟一样准时疼,疼的时候,他常在心底升起不好的预感,不疼,就忘记了。

近傍晚,头痛又袭来,这时间疼,很反常,他强忍着,用手掐掐,按按,这次的疼法特别难受,和每天不一样。这时,他听到羊在不远处叫,还有秀灵的吆喝声,到点了,羊要归圈了。他忙去开大门,推开了一扇,再去开那扇时,他感觉门越来越远,越来越小,门外羊群似乎在天边,一阵眩晕,他倒在地上,一只硕大的羊脸在他眼前一晃,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4、

他是第二天去的医院。是秀灵给儿子军庆打电话,军庆大早上雇车来接他。

其实他全无知觉大约只有三四分钟,醒来时,秀灵跪在地上扶着他的头,哭着呼喊他,而小二边叫边拱着他的手。

大医院里人挨着人,挤着,吵着,伴随着突然崩溃的哭声,压抑得很,人们满脸的愁容和焦虑,在这里看不到笑脸。没有天空,没有草地,没有山上吹来的风,只有密麻麻的人和几乎凝滞的空气。他需要经常咳嗽几声来缓解自己憋气的症状。他本不想来这个地方,得了绝症来了也没用,不得绝症轻易也死不了。但秀灵和军庆还是把他弄了进来。

军庆来接他时带了三万块现金,说是他这两年打工攒的。他很感动,亲儿子对老子也就这样了。他拍拍军庆的肩膀,说不出话来。军庆说:”哎呀,爸,你不用担心我,我好着呢!“他想起了那个人递给他银行卡的神情来,他们俩一挑眉毛的样子可真像。

在被送进那个长形筒里后,听着机器在头上嗡隆隆响时,就知道情况不会太好,因为他又有了那种说不出来的疼。

等检查结果一直等到了日落,他在二楼的窗前坐着,回头看到太阳红着脸隐没在楼的后面,他有些悲伤。日出总有日没,有生总要有死,在山上放羊时,常看到一座座坟丘,他早早就想明白了这些事,他不惧怕,但依然会伤感。

他的脑袋里果真长有一个瘤。说起病情时,医生并没有背着他。医生说:”这个瘤子如果保守治疗,不压迫主要神经的情况下,短期没什么问题,要是瘤子长了,最终会破裂,人就完啦。如果手术呢,这个瘤子位置又不算太好,风险大,弄不好可能会变成植物人。“秀灵的眼泪当时就下来了,哭着求医生给好好治。医生建议做手术,他说毕竟手术后还有好的几率,若手术成功,按照你现在的年龄,你可能活个十年二十年不成问题。秀灵和军庆两个人询问手术成功率是多少?医生说百分之三十到四十之间。

一大半人都下不来手术台,我就能那么幸运么?不信!他在心底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