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随着时间匆匆地流逝,那个工作了几年的女儿依然没有和家里联系,也没有理睬她和要回家的意思,她心里就不怎么坦然了。她开始主动地劝林生找一个媳妇。林生每来一次,她就劝说他一次,有时,她还偷偷地帮着林生相亲,比林生的父母还要上心百倍。直到有一天,林生领着一个姑娘走到她面前,她看到姑娘的模样,心里一惊,旋即心里忽然一阵轻松。仿佛明白了林生的心思。仿佛是还清了欠林生的一大笔债。她送了林生一床鲜红的被面,又包了几百块钱给林生的媳妇。那回,她以为林生不会再来了,但娶了媳妇的林生还是一如既往,尽管次数少了一些,但还是经常来,远胜她的那一双亲生儿女。
不过,凤香姑到死也没有想到,林生心里还藏着另一个秘密。那是林生在他现在的直接领导,也就是凤香姑丈夫原来副手的办公桌上看到的一个秘密。他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姑父坐牢尽管活该是活该,但却与这个秘密有着莫大的关系。那天,也不知是什么鬼使神差,他帮着整理领导的办公桌,凑巧就看到领导桌上有一沓材料。材料写的正是举报他姑父破坏军婚的事。林生一看,浑身紧张得冒出一层冷汗。他没有想到,这事竟然与他的领导有关。那一沓材料像吸铁石一样吸住了他,他飞快地扫了一眼材料,正看在兴头上,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吓得他赶紧将材料放回原处。领导回来,看了看桌上,又看了看他,眼睛有些异样地问他:刚才有人来了?林生说,没有,没有。领导半信半疑地哦了一声,就将那材料装在一个公文包里拿走了。但这件事却像一块大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心里。那天,林生一下班就跑到凤香姑的香火店,但远远地看见凤香姑,却张不开口,像做错了什么事一般。
后来,林生的那个领导很快调到县供销社当上了领导。
再后来那领导又调到了外地工作。此后,林生就听说他一路凯歌高奏,不停地升迁。不久还做了某省级供销社的一位大领导。而林生还在小镇生活,他开始在供销社站柜台,后来仿佛全民都搞起了经商,供销社没有了生意,他就承包起了一家皮鞋店,自己做起了生意。幸运的是他把鞋店从小镇开到了县里,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尽管他的皮鞋店生意一天天做大,他心里却一直无法忘记这件事。
日子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过着。这几年供销社的体制突然强化,林生于是又受到供销社召唤,回到了机关,重操旧业,在办公室当起了秘书。有一天,林生突然在一张报纸上看到了他久违的那位领导的一个消息,说那领导因贪污被双规,很快就被判了九年有期徒刑。这九年正好是姑父的三倍。林生心里一激灵,觉得人算不如天算,这应该算是一种报应。听到前领导被判刑的这个消息,他莫名其妙地赶忙回到自己老家小镇,到了凤香姑家的香火店。
那是清明节过后很久的一个异常燥热而沉闷的黄昏。
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山,阳光烤得香火店门前的大地热气腾腾,像是燃烧着的一个大火盆。林生进了香火店没有看到凤香姑,却见香火店的柜台前站立着一个女人。林生心想凤香姑年龄大了,自己好久没来,怕是找人帮忙站店。但仔细地看那女人,感觉那女人与姑父的眉眼十分相像。像是凤香姑那几十年一次也没回来的女儿。但没听凤香姑说她的女儿回来啊!他在心里嘀咕着,感觉像是做梦。就问询女人:凤香姑呢?那女人朝里面喊了一声,随着她的声音,凤香姑就从屋里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见了林生,就对林生说,林生啊,这是我女儿,你是叫表妹的……又扭头对那女人说,啊!这是林生,你叫表哥的!
果然是表妹!“你是表妹?表妹!”林生高兴地惊叫了起来。
“哦哦……”那女人嘴里朝他应着,却没有叫他表哥,一边眼睛异常生疏地望着他,一边嘴里旁若无人地逗着面前的一只白胖胖的宠物狗,大声叫着:优优,优优……好优优,好优优……
林生心里奇怪地一疼,表现得十分慌张。但他听他那所谓表妹的声音,完全是一副异乡人的腔调。再看面前的表妹,在她的脸上也找不到留在记忆里那一份美丽。而那叫表妹的女人,分明也没有和他亲热与叙旧的意思。愣了愣,林生不敢相信这是凤香姑的女儿,是他表妹,是伴随他在心里有着大半辈子思念的女同学。但凤香姑在却不停地在旁边唠叨,说,女儿啊,女儿,这些年我就多亏了你的林生表哥,没有林生表哥的照应,我哪开得了这个店啊……然后,就在一旁傻笑着,很是幸福的样子。
几十年不见,一切竟变成这样的陌生,这是林生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在这一刹那,林生突然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深深的幻灭。同时,一种莫名可怕的寂静笼罩在香火店里。林生落寞地转过身,看着香火店里那正大光明地摆放出售的一些假花,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觉得藏在他心里大半辈子的两个秘密,一个像风一样永远地消失,另一个却永远也说不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