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着火车去打工

列车一路向南,像刚睡醒的年轻人一样,生机勃勃地穿行在被清晨雾霭笼罩的十月的田野里。德坤看着窗外飞驰而过黄绿相间的大片庄稼,心里的感觉很复杂,既有背井离乡的悲凉,又有对未来的忐忑。太阳水淋淋地从庄稼地尽头冒出来,连汤带水,红彤彤的光透过车窗照在德坤的脸上,使他那张颜色和黄土一样粗粝的脸上有了些生动的色彩。

德坤收回目光,看见坐在对面的老婆睡着了,她仰靠在坚硬的窗框上,脖颈和头轻轻蠕动着,口罩堆在下巴上,嘴微张着,发出猫一样细微的呼噜声。老婆憔悴的脸和花白的头发让他心里一酸,心里那种背井离乡的感觉更重了。

一只手隔着过道伸过来,手里攥着两个鸡蛋。德坤,接着,先垫吧垫吧,中午咱哥儿俩再喝点。厚仁两口子也坐在靠窗的位置,网上订票的时候他让德坤儿子选的靠窗的位置,他常年在外面跑,有经验。这会儿他努力前倾着细瘦的身子,把手里攥着的鸡蛋冲着德坤举了举。德坤赶紧站起来,因为站得急,膝盖在茶桌沿上磕了一下,他忍着疼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你弟妹烙了糖火勺,我这就拿。厚仁咧嘴笑了下,说,行了,你别折腾了,接着吧。说着他把手里的鸡蛋又往前送了送。德坤只好接过鸡蛋,鸡蛋还热乎着。那一刻,德坤感觉脸也有些发热。厚仁比他长两岁,在村里,两人算是走得近的,赶上厚仁在家闲着,两人总爱凑在一起打打牌喝喝酒什么的。此前,德坤从没拿厚仁当外人,更谈不上谁高谁低谁更敬重谁,就是那种很随意不分里外的关系。可是自从有了跟厚仁出外打工的念头,特别是现在厚仁递过来两个鸡蛋,德坤觉得他和厚坤之间的关系变了,变得像自己亏欠了厚仁什么,矮下去了一大截子。

厚仁老婆睡着了,摊着胳膊伸着腿,嘴角还流着哈喇子,睡得无拘无束。她跟厚仁在外面跑过几年,像厚仁一样,一副见过世面大大咧咧的样子。不像自己的老婆,连觉都睡得小心翼翼。

德坤看见厚仁手里拿着鸡蛋轻轻在茶桌上磕着,把鸡蛋皮剥到了一个塑料袋里。他的脸色也是黑的,却是黑中透着红的那种健康的颜色,皱纹里的颜色要浅一些,看着像画上去似的,有点滑稽,又有点令人诧异,原来一张脸上储存的阳光也不一样。他刚理过发,冒出头皮的短发和刮得发青的下巴,显得人特精神。德坤这时就觉出了自己的猥琐和邋遢了,头发乱蓬蓬的不说,早晨出来得早,连胡子也没来得及刮,身上的夹克衫是儿子的,被他宽厚的身子撑得变了形。车厢里开始泛热,滚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热烘烘混浊的味道。德坤干脆脱下了夹克衫,团吧团吧掖到了身旁的角落里,从脚下的背包里找出一个塑料袋,也像厚仁那样剥起了鸡蛋。

这次出外打工德坤算是临时决定的。厚仁是钢筋工,常年在外打工,最近几年成了二包工头儿,领着些人在工地包钢筋活儿的人工费,混得不错,在村里算是上八仙人物。他平时除了冬休不着家,这次是老妈去世特意赶回来处理后事的,丧事办完了就着急忙慌地要走,说工地摊子铺得有点大了,离开时间长了不行。他老婆也一起跟着去工地给工人做饭。女人本就一起跟他出外干过活儿,这两年老人岁数大了,她才在家侍候老人没出去,现在家里没了负担,她跟着走是顺理成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