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厚仁家帮忙的时候,德坤就有了跟厚仁去打工的念头。回家和老婆一说,老婆不太同意,你搬了一辈子土坷垃,又没个手艺,去了能干啥?德坤说,去当小工呗,我问厚仁了,小工一天180元,供吃供住。老婆睁大了眼睛,这老多?可不,现在工价高。老婆想了想说,要不你问问厚仁,我也去工地,跟他家嫂子做饭,行不行。德坤说,咱俩都走了,把家扔给儿子能行么?咋就不行呢?也没啥了,棚里那点下茬菜,他还整不明白?德坤撇撇嘴说,我看够呛。老婆翻了他一眼,你别一碗水看到底了,总看不上他呢。德坤梗着脖子还要说什么,老婆不耐烦地说,地里那点玩意侍候好了也不如咱俩出去几个月挣得多,就算都瞎了还能咋的。
正赶上厚仁的工地缺人手,德坤和他一提话头,他没二话就答应了。等到张罗买票的时候,儿子和德坤说,要不我去工地吧,你和妈在家侍候地。德坤看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可拉倒吧,就你那样的去工地能干啥?在外没晃悠够还是咋的?你就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吧,反正家里就那一堆一块,你随便造吧,别把房子和地都给我卖了就行。儿子开饭店那两年,曾怂恿他把房子和地都卖了跟着进城。儿子被呛得脸红脖子粗,扭身回了自己屋。
车厢里的人渐渐活泛了起来,卖货的小车来来回回地在过道里穿行,穿着列车员制服的售货员高一声低一声地兜售着车上的小零食小物件。德坤旁边的座位换了几茬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多是和他一样装束的农民工,口罩戴得歪歪扭扭,大包小包肩扛手提,一进来就塞满了本就狭小的空间。这些人中有爱搭讪的,满脸堆笑地和德坤说话,德坤却不想和他们闲聊,把耷拉在下巴上的口罩抻着戴上,淡淡地应付两声,就扭头看窗外。偶尔也有穿得体面矜持的男女坐到他旁边,口罩戴得端端正正,要么低头刷手机,要么挺胸抬头看着前方,目光虚无,目中无人。
快到中午的时候,车厢里的人多了起来,连过道上都站满了人。德坤心里暗暗庆幸买了坐票,要不这一道上站着累不说,被人流拥来挤去的岂不成了河里飘着的葫芦?他不由得往旁边瞅了瞅,给了在那眯缝着眼睛一脸惬意的厚仁一个赞许的眼神,是厚仁坚持买坐票的,说贵就贵点,不遭罪。转过头来的时候,他发现老婆在座位上变得扭捏起来,屁股底下像扎了刺似的坐不稳,脸也憋得通红。他隔着桌子把脸凑过去小声问,想去厕所?老婆看他一眼点点头。老婆没出过远门,客车常坐,坐火车是头一回,她可能不知道车上有厕所,以为得到站才能上厕所呢。他在心里暗笑了下,站起身领着老婆挤出座位,示意那边的厚仁帮着看着行李架上和座位下的行李,然后两人一前一后向两节车厢接头处挤去。
接头处也站满了人,还有人站在那里抽烟。德坤挤到厕所门口,等厕所里的人出来,他连忙挤了进去,自己先痛痛快快尿了一泡尿,然后把门掀开一道缝让老婆进去。老婆灰脸变成了酱紫色,挣扎着不进。德坤伸手把老婆拽了进去,他不看老婆窘迫的脸,指着马桶上的开关告诉她出完了记得按一下冲水,又转过身把门上的锁开关了几下让她看。厕所内空间狭小,俩人几乎是贴着站在了一起,他都能闻到老婆嘴里呼出来的酸不拉几的味儿。老婆使劲往外推他,说,我知道了,你赶紧出去吧,外面人不定咋想咱们呢。
德坤挤出门去,在外面听见门锁的咔哒声,这才转过身依在门旁舒了口气,见过道里的人都用诧异的眼光看着自己,他像做错了事似的急忙四下点着头脸上带着笑说,我老婆,头回坐火车,哈哈,哈哈。一个年轻女孩白了他一眼,继续捧着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面快速地滑动,其他人也都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回到车厢的时候,却看见厚仁老婆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桌板上摆着两份盒饭。厚仁招呼他坐到自己的对面,说咱哥儿俩喝点。盒饭和几样小食品,还有一瓶白酒在桌上摆得整整齐齐。他和老婆上厕所的工夫,人家都安排好了。德坤没法推辞,就干脆挤了进去,在座位上坐下。他搓着手不好意思地说,大哥你看,领着我出来干活,还得让你花钱。厚仁拿起酒瓶子往面前的两个玻璃杯子倒酒,一边说,德坤你这么说话可就见外了哈,咱哥儿俩在家的时候啥时候分过里外?这咋出门了还分你的我的呢?德坤嘿嘿笑着不说话,尽管厚仁说的是实情,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现在吃厚仁的喝厚仁的不得劲。
俩人慢慢喝着聊着,先是说车上的人多,再就是抱怨车走得慢,见站就停。半杯酒下肚,催得俩人面皮发红发胀,脖子上的大筋突突直跳。厚仁嘎嘣嘎嘣嚼碎了几粒花生米,端起酒杯响亮地咂了一口酒,放下酒杯,他歪着脖子看着德坤问,坤儿呀,哥这阵子又忙又累的,也没顾上问你,咋好模样地想出来打工呢?德坤看他一眼,垂下眼皮说,我还奇怪呢,你咋现在才问。厚仁嘎嘎笑着说,换别人我就不问了,你不是我兄弟么,从来没在工地干过,这冷丁地要出来干活,我不得关心一下?德坤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酒,放下酒杯两手撑着脑袋叹口气不说话。是你儿子的事还没了?厚仁试探着问。
德坤用手撸了把脸上的油汗,看厚仁的眼睛就有些发红。他苦笑了一下说,你常年在外,有些细底你不知道。其实事倒早就过去了,可是我跟你弟妹欠了亲戚一屁股债,不得还么?媳妇领着孩子也走了,孩子的抚养费不也得掏么?怎么说那也是咱家的骨血呀,还能瞅着?
厚仁脸皮绷着直咧嘴,这么严重?你跟弟妹这些年扣大棚攒下的家底儿都填进去了还不够?要够还说啥?德坤说着,喘气变得粗重起来。
厚仁嘬着牙花子说,孩子其实是个好孩子,就进城这步棋走错了,要不挺好的么。德坤叹口气说,那还说啥了,你说现在的孩子也不都咋了,就想去城里,你也得是那条虫?厚仁说,不都这样么,有几个愿意在家种地的,也不是没有在城里站住脚的,少,大多不都回了家?像大福子儿子和三柱子儿子不也回村了么,鲤鱼跳农门,农门好跳,城里却不是那么好待的。我大姨在黄村,家离城里十来里地,大棚里种着西瓜,她孙子在城里买了房,小两口白天回村侍候地,晚上回城里住楼房,像上下班似的开车来回走,是不是那回事不说,能把人折腾稀,我看呀,也折腾不了几年了。你呀,也别愁闷了,孩子还算是听话的,一家人苦干几年就缓过来了。德坤点点头说,但愿吧。他舒了口气又说,说实话,哪个当爹妈的不奔着孩子在城里有出息能站住脚,可他就是不争气呀。得了,咱不说那个瘪犊子了。你家大国子不挺好的么,你和嫂子眼瞅着扔五十奔六十的人了,还这么撇家舍业地干?厚仁苦笑着摇摇头说,兄弟,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呀。他大学毕业后是留在了上海不假,工作也不错,可现在和媳妇还租房住呢,这眼瞅着媳妇要生孩子了,连个自己的窝都没有,你说咱当老人的能不着急?德坤说,你这些年在外面包活不能少挣,你就拿钱给买呗。厚仁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差点跳起来,看看旁边,压低了声音说,我的傻弟弟呀,你以为像我这样的小包头儿一年能挣多少钱?上海的房子又得多少钱?说出来你不光是不相信,简直能吓死你。这么跟你说吧,我就算跟你嫂子累折腰筋到了干不动那天,兴许能给孩子买个房子角。一席话说得德坤张大了嘴巴。这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自己看着厚仁一家羡慕得要死,孩子争气,念的名牌大学在大上海工作,娶了大城市的媳妇,老两口子还能挣钱,多展样的一家人啊,没想到也有难事。我说兄弟,咱也别愁别怨了,能蹦跶咱就蹦跶蹦跶,拉帮拉帮孩子,蹦跶不动了爱咋样咋样,咱尽到当爹妈的责任就行了。厚仁说着,端起酒杯和德坤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整个下午,德坤都在自己的座位上昏昏欲睡,脑子里却又像点了一盏灯,把旮旮旯旯儿角落照得通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