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集

1、

冷空气频繁造访的日子到了,S岛的潮湿甚于以往。那晚,凯打开了空调,却不得要领,房间里徒增冷风。他终究按捺不住,给房东打了个电话。对方告诉他,空调只有制冷模式。大概是地处南国的S岛一年难得有需要采暖的日子吧。可是湿冷的感觉令他浑身不爽,五摄氏度气温的体感宛如记忆中的落雪天。他在被子上加了一层薄毯,靠在床头看书,还是觉得没有半点暖气。那么就烧水泡杯热茶喝罢。

他下床来到书桌前,俯身拎起近旁一桶两升装的饮用水,倒入电水壶。自从来到S岛工作,凯入乡随俗地喝起了工夫茶。起初是铁观音,通常有兰花香气,因为喝得多,很快就腻了;继而转向岩茶,最喜带栀子花香的。

水咕隆作响,水壶自动跳了闸,凯忙不迭地泡起了茶。那是同事佳航分给他的一小包水仙,也是岩茶的一种。他用的是一套简易的陶瓷茶具,超市买的普通货,一壶两杯。其他种类的杯子倒有好几个,从茶杯到马克杯,白瓷骨瓷的都有。

凯有收集杯子的习惯,平时觉得好看的、派得上用场的,就淘回来。他还特意去逛过附近的一家瓷器市场,挑回一只景德镇青花瓷品茗杯,薄胎透光,杯身有手绘的山水画。他不懂青花瓷的优劣,纯粹是被那画吸引——山峦、屋舍、野径、农夫,仿佛多看几眼就可以“悠然见南山”了。

公寓位于二十三楼,天气好的时候在阳台上依稀可见远处的海湾大桥。近来多雨,氤氲水汽里看不出个所以然,何况这会儿已是晚上七八点的时辰。

喝着水仙茶,隔窗望着外面灯火零星的黑夜,凯不由得想起一句诗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不过,如果S岛都下雪了,那恐怕真是世界末日了。

他把目光转向书桌上那一沓写了毛笔字的宣纸。那是他近日练字的成果——他自认为只能算“涂鸦”。纸码得不是很齐整,最上面一张的墨迹还未干透。如果翻开看,每一张纸上写的其实都是同样的四个字,隶书,只是笔法稍有不同:

味一禅茶

当然,是从右往左写的。

2、

除了岩茶,凯最近还喜欢上了白茶的风味。不久前的一天,凯在佳航家第一次喝到白茶。那是个寒风乍起的夜晚,佳航用炭火煮了白茶,还丢进了一粒蜡梅。那回真让凯开了眼界,原来真有“煮茶”这一说。尤其丢进去的那粒蜡梅,在愈发滚烫的茶水中析出,飘溢的香气令满室芬芳。煮烫的白茶喝起来,醇香浓郁,像是药膳。

至于火炉是不是“红泥小火炉”,炭是果木炭还是菊花炭,他没有凑近细看。如果不是必要,佳航家的客厅从来都只开一盏小灯,难得有打开那盏瓦数最大的日光灯的亮堂时分。而那一回,恰巧只有凯去做客。

佳航是凯所在杂志社的兼职摄影师,凯是编辑,两人经常搭档。因为到处寻找拍摄素材,佳航交游甚广。他很早就在S岛安了家,已婚,有个女儿尚未发蒙。佳航的家地处一个山坡上的老小区,七层的单元楼,没有装电梯。他家住五楼,两房一厅。小区围墙爬满了攀缘植物,从小区门口往内,道路旁也遍植树木。在满目葱翠的S岛,这不算稀奇。但这些树木中,有一株古樟树,高二十多米,树冠撑起一片天地,枝繁叶茂;在佳航家客厅窗户前,伸手可探枝叶,这就让佳航家多出了一抹生机。不但如此,佳航家的阳台上也种了不少植物,以多肉盆栽居多,还有一缸睡莲。也有动物,是一缸热带鱼。不过阳台不挨着客厅,从客厅出发,要穿过左右两间卧室中间的过道,才能抵达阳台。

房子只做了简单的装潢,客厅却布置得几近奢华。那些收藏的字画古玩,就那么栖身于墙角、柜顶和方桌上,堆着码着。客厅的墙上也装裱了几幅油画作品。画面抽象,线条凌乱,凯看不懂。兴许出自名家之手也说不定。

而且,佳航经常在客厅焚香。有好几回,凯到佳航家来,被某种檀香的馥郁芳香熏得神游万里。

佳航的妻子和女儿一般在卧室内,偶尔,妻子出来喝杯茶,莞尔一笑,并不参加客厅的聚会。大家对此也习惯了。有时候,凯甚至想不起佳航妻子的模样,只记得她扎了利落的马尾辫,仿佛戴了眼镜——终究是打少了照面。

除却靠墙的铺了蓝印花布的方桌,客厅中央还摆了一张长桌。原木质地,纹路被时间的痕迹磨平了,应该有些年头。从凯习惯落座的位置看,左手边有个小豁口。桌上放了一张古琴,一整套工夫茶具。茶杯特别多,凯注意到,有好几只杯子都有专属的“主人”——包括经常来做客的人。后来,凯在这里也有了属于自己的茶杯。

平时,凯到佳航家来聚会,行动半径几乎就绕着这张长桌的周边。依凯所见,围坐在这张长桌的人,最多时七八个,最少时除了佳航只有凯一个。女客人极少,不过凯也见过一两个——她们一般以“时间不早了”为由,较早离席。而单身且住在不远处的凯,往往坐到最后。

在佳航家的聚会里,凯见得最多的是一个绘本画家,浓眉深目,喜欢穿一件黑色的开襟毛衣。他总是和颜悦色,像那种从不动怒的个性。

一回生二回熟。某个周末的下午,聚会完毕,凯和画家同路,同坐一辆公交车回去。两人一路闲聊,快到凯要下车的那站时,画家问他:“你要不要多坐几站?”

凯不知何解,一时间无法作答。

“去我那里玩玩。”画家接着说。

凯心想,反正无事,那就去吧。

画家住在闹市的一个筒子楼小区,买的二手房,单室套。外面看上去破败至极,走廊还是那种旧式的石栏杆,内里却是精装修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