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集(2)

凯观望了一番,卧室不方便入内细看。他借用了一下洗手间,然后回到客厅书柜前,面对那一架书打量起书脊来。有很多画册,很多摄影集,还有一些设计理论书。

“你挑一本吧,送一本给你做纪念。”画家很是大方。

凯就认真挑了一会儿,最后选了一本知名导演的访谈录。他心想,可不能贪便宜,昂贵的画册、罕见的版本不要选。当然,自己全无兴趣的也没必要拿。

两人找不到更多的话,画家便送他下楼,请他到一家馄饨店吃馄饨。他说自己是这里的常客,经常来。吃过馄饨后,凯就同他作别。

过了一段时日后,有一回,画家问凯:“什么时候去你住的地方看看?”凯就纳闷了。

直到有天想起来,自己曾去过对方家,难道这也需要回访吗?他不懂。不过,直到后来凯离开S岛,他也没有带画家回自己租住的公寓做客。

3、

喝了一杯热茶,凯觉得身子暖和多了,空调不能制暖的问题暂且不去管了。

在佳航家的聚会里,人多的时候,凯会不由想起那幅名画,《最后的晚餐》,然后在心底笑自己大煞风景。

这样的场合,除了喝茶(有时访客会自带茶叶来分享)和听人弹琴,通常还有一项重要活动——鉴赏某位客人带来的收藏。或者是一件小小的仿汝窑茶具,或者是几张搜集的老照片。还有一回,有个中年男子带来一叠胶卷底片,说是旧货市场觅得,年代久远,大约出自民国。已经曝光的底片,上面定格了旧年月里的人和物。中年男人兴致勃勃地展示起来。大家拿起底片传阅,各抒己见。凯顿时觉得有在课堂上被老师抽查知识点的紧张:这可不比瓷器和老照片,这是凑到眼前才能看出个大概的胶卷底片!

后来,凯终究只是让那一叠底片在自己眼皮下草草掠过,传给了下一位客人。他没发言,不懂就是不懂,省得贻笑大方。

还好大多数时候,对于客人献出的“宝物”,凯都是有兴趣欣赏一番的。就在几天前的下午,凯如约来到佳航家。待他喝过一遍茶后,一位身形高大的僧人怀抱一枝蜡梅进得室内。僧人三十岁上下,眉目清秀,头顶铮亮。蜡梅长约一米,看着像是新折的,鲜活气犹存,黄色花骨朵三三两两缀在枝上。僧人先把蜡梅搁到墙角,然后来到长桌前就座。

来客陆续到场,终于聚齐。在这场聚会里,僧人是焦点所在。他的北地口音和灰色长衫,令人耳目一新。席间,僧人极少言语,只是奏了一曲古琴。是凯熟谙的曲子,《流水》。对于古琴,凯是门外汉,仅仅听过一些罢了。但《流水》太有名了,据说曾搭载宇宙飞船向外太空播放,所以凯立刻辨出来了。不过,这是他头一回在现场听人弹奏这曲子。毕竟,相比其他耳熟能详的古琴曲,《流水》的难度还是大不少。尤其那模仿水流动态的“滚拂”技法,一听便知道是否行家里手。

僧人正好坐在凯的对面,隔了最长的距离,一头一尾。他低头抚琴的时候,凯想,平日在寺院,他一般做些什么呢?对凯而言,那是一个全然未知的领域,一种别处的生活。凯的心底也有些意见,总觉得《流水》之声,不应该轻易拨动。

散场后,凯稍作停留,随即在小区门外赶上了款款而行的僧人。他本想跟对方打个招呼的,却以为这种搭讪太不礼貌。于是又放慢脚步,走到了僧人的身后。先前在佳航家,凯也没机会和对方搭上一句话。僧人兴许意识到了凯的存在,不过也没有回头说话。就这么跟在僧人后面走了一段路,然后,凯就岔路走开了。

4、

到底是南国,寒潮过后,气温升得很快。

周末恰逢大晴天。早晨,凯先和佳航在植物园门口会面,随他去热带植物区拍摄多肉植物。佳航打算办一个多肉植物摄影展,凯主要来观摩植物,顺便学习摄影。凯先前没来过S岛这家规模甚大的植物园,早就心生向往。和佳航家阳台上的多肉盆栽不同,植物园温室里的多肉植物,体形硕大,动辄一两米高。末了,佳航道:“等会儿去一个摄影师朋友家,你也一起去吧。”接下来,凯得知自己在佳航家曾见过那个摄影师,是个美国人。凯答应同去。虽然,去一个陌生的家庭做客,于他多少有些出乎意料。

凯跟着佳航,先回了趟佳航家,之后再和佳航一家三口一起打车到了码头。接着,一行人乘坐轮船去往海湾那边的Z城——那是另一个城市了。因为房价比之S岛几乎打了对折,S岛有不少人选择去Z城置业。

坐的是小型轮船,不对号入座,他们挑了三个空座并排坐下。佳航的女儿被佳航妻子搂在胸前,两人共一个靠窗的座位。佳航坐中间。凯坐旁侧靠过道的座位。船行在海上,有些颠簸,尚在可以承受的范围。夫妻俩都在闭目养神,女孩也很安静。凯往舷窗外看去,窗外白茫茫的一片,都是被日光浸染的海水。

凯回想起上次坐船的时候,那是哪一年的事呢?未等算出时间来,他的思绪被一阵说话声打断了。“宝宝跟爸爸玩一下,妈妈出去透透气。”佳航的妻子把女儿挪到佳航大腿上,然后起身走出来。凯侧了侧腿脚,好让她通过。

起码过去五分钟了,她还没有回来……可能过去十分钟了,她依然没有回来。凯觉得有些蹊跷,因而心神不宁。再看旁边的佳航,父女俩正在玩游戏,说着他听不懂的方言。

于是凯自己也走了出来,权当“透透气”。外面的冬日暖阳着实令人欣喜。他在甲板上看到了佳航的妻子。她倚在甲板最前方的栏杆上,望向海面,抽着一支烟。

这一幕令凯猝不及防。他仿佛目睹了一个秘密,赶紧退回船舱来。

船到达对岸码头。那边主人家已经等候着迎接,旁边停了一辆SUV。来的是一对夫妻,看起来三四十岁的样子。丈夫蓝眼睛黄头发,神情有点拘谨;妻子是中国人,留着波浪卷长发,见到客人便粲然一笑。两边夫妇四人寒暄一番。随后,女主人开车,载了这一大帮子人回家去。

车最后停在一处别墅和洋房混杂的住宅区。主人家住在二楼的洋房,据凯后来的观察,房子面积很大,至少有四间卧室。

甫一进门,两个孩子便迎了上来,先是叫“爸爸妈妈”,然后被教着喊“叔叔阿姨”。他们一男一女,四五岁,或许是双胞胎也说不定。混血的小孩,长得漂亮。接着出来一位五十多岁的女性,女主人介绍说是“阿姨”。阿姨笑容和蔼,没说话。

很快,女主人把玄关旁侧、客厅墙壁上贴的两幅绘画作品介绍给客人,“他们画的”,同时指了指两个小孩。佳航夫妇凑上去欣赏。“天才啊。”佳航大概这么说了一句,然后和男主人就绘画的具体细节交谈起来。凯远望了一眼,是常见的儿童卡通画。他立在原地,四顾打量起客厅。典雅的欧式装修,角落里摆了一架三角钢琴。

佳航的妻子和女主人热烈交流起育儿经验。三个小孩子已经玩到一块去了,其乐融融,应该不是第一次见面了。

男主人名叫杰瑞,普通话讲得很流利。没多久,凯便跟随杰瑞和佳航,穿过长长的过道,走到一个小房间去。房间没有窗户,杰瑞把这里做成了一间暗室,用来冲洗胶卷。他打开灯,前方和两侧的墙壁上挂了几排冲洗好的黑白照片,用一些木夹子夹在几根线上。抵墙的长条形桌子上有一个胶片冲洗操作台,分置数个冲洗槽,边上堆满了显影液之类的瓶瓶罐罐。

凯饶有兴致地欣赏起墙上的照片来。照片多是风景,鲜有人像。佳航和杰瑞在一旁切磋起冲洗技艺,继而又谈论起摄影器材型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