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白(2)

“就叫它‘念白。”道人说。老丁识字不多,只勉强读完了初中。他祖上是地主,后来被打倒,落魄到他这里,连读书都困难。不过,这两个字,他很识得。

眼下十来度的气温,玄妙观近在咫尺,裸根移种不成问题。那一夜,老丁家的灯亮了整晚,明堂中间新翻出一片花地。翌日清早,晨光洒下来,鲜绿的叶齿自在招摇。老丁对着花咧开了嘴,在藤椅上架起二郎腿:“寒舍住在清波门外,钱王祠畔小桥西……”他不知不觉哼唱起来,照例荒腔走板。以往,有人会娇嗔地啐上一句:你唱戏只有几句念白能入耳。他便立即迎上去道:“娘子真快人也!再饮一杯。”——一阵风拂来,家里没酒了,空落落的。

清明已过了多日,短松冈肃气逼人,唯有一处坟茔明媚耀眼。碑前几朵白牡丹用水盂养着,似已敷粉描红的戏子,踏着鼓点旋将登场。待唱的戏很多,但无非都是命运不着调的几句念白。

六月的日头暖烘烘的,老丁上下却还裹着厚厚的棉衣棉裤,头发也不剪,像个堆着树叶和柳枝的鸟窝。从这一年起,他再没有了春天,因为春天总是女人张罗来的。以往,不知哪一日,只消一盘油绿的清炒马兰上了八仙桌,他就觉知了喜人的春意——别人家吃马兰都是剁碎了凉拌,唯独他的女人不同,因而他也显得不同。她总说:“多吃点,明目。”

到这女人断七的时候,儿子也回了趟庐西,眼泪没了,话更少了。父子俩只顾闷头吃饭,对面坐着,桌上一荤两素,旁边老旧的电视机兀自讲述着世界各地的新闻:“第八届亚太人权研讨会在京召开……”碗里滚烫的白粥吐出细碎的泡泡,筷子顺时针一圈圈搅着,热气蒸腾起来。“在提前举行的俄罗斯总统选举中,代总统普京当选为俄第三届总统。”菠菜软趴趴地浸在昏黄的油水里,叶尖儿有些泛黑,一味地咸。

“红嘴绿鹦哥,不像。”志远自言自语了句。“什么像不像?”老丁纳闷地抬头问。“菠菜太咸。”“当然……比不了你娘做的。”老丁对儿子总有些发憷,妻子则不同,儿子像小狗一样依恋她,她就是一道紧箍咒。没料想,仅仅少了个女人,餐桌便如此寡淡,两双筷子意兴阑珊,像背道而驰的两只拐杖。

院外隐约有人敲门,轻巧的、均匀的三下。“应该是你素琴表姑来了。”言罢,老丁便站起身要出去。长凳一角被他的腿直愣愣地推开,在地上擦出“吱”的一声。一位中年妇女止步于屋门外,她早已熟悉了这简要的欢迎辞,像在心头拉了一把锯,不怎么好听,但很踏实,也热闹得及时。“丁大哥。唔,志远回来了。”她敛了原本明媚的金嗓子,露出些意外和局促,只探进半个脑袋。“进来坐。晚饭吃了吗?”老丁连忙招呼。“吃了吃了。包的馄饨,包多了,给你端些来。”“总这么客气。”

素琴似乎是属牛的,几月的生辰,他记不大清楚了,约莫比他小了两三岁,多不过五岁去。素琴一辈子没有嫁人——应该说,这大半辈子。她身上还有些做姑娘的样子,头发光净地在脑后挽成矮髻,几缕银丝埋在里面,尚能藏得住,墨绿色的围裙刚刚晒过,一把掐在腰间,犹显出几分曲致味道来。素琴打小便跟着老丁四处野,说是表哥,其实到这一辈已出了五服。有一回,老丁非要上邻村的地里偷西瓜,让素琴给他望风。夜色像掺了水的蹩脚墨汁,渗出些发酵的苦味,素琴听说,紧挨着瓜地的是一片坟,跟她一样,也都姓曹。她不敢四处张望,干脆两只眼睛死死盯住自己的脚尖。那年她十三,穿一双孔雀绿的浅口布鞋,圆圆的鞋头上绣了一枝天真的桃花,是她最珍爱的,唯有上城才穿。她在田埂上僵站了大半夜,只觉心口发冷,血却是热的,直到老丁抱着两个瓜从地里钻出来。月亮升到天心,像冰糖一样甜。

素琴正僵着,天气预报的演播前奏响了起来,如同飘飘仙乐,救赎了这一个运气不好的妇人——世人都应向天气预报学习,周到、和气且健谈。她今天穿一双棕色软筋皮鞋,圆圆的鞋头上略蒙了些灰。“哎哟,说明天要落雨。志远你回来的衣服带够没有?怕是还要降温哩。”捻上这个话头,她的眼神放出光彩来。小伙儿不搭腔,顾自在嘴里嚼着东西,吧唧吧唧,愈加大声。“姑姑跟你说话。”老丁轻轻咳了一下。“有。”小伙儿并不抬眼,挤出一个字,翘起小拇指剔掉牙缝里讨人厌的韭菜叶,接着掏出烟来。再也无话,整个世界就多了她曹素琴一个人。她看看老丁,又望向志远,朝着两边干巴巴地笑。

这样笑了许久,她忽而觉得喉咙燥得磨砂一般,极想吃一口西瓜。

这些年,老丁的花越种越好。他的院子已经大半辟成了花地,只留一条小径里外通行。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他都会与它对饮一番。夏天,他喝他的啤酒,它则喝甜白酒;冬日里,他温了黄酒,它依然喝甜白酒。老丁当然知道,它爱喝这个。老丁还知道,它爱吃肉,盐不能多。于是隔三差五地炖肉汤,鸡汤、排骨汤,他只会这两样。还是素琴拿来的花样多一些,山药牛骨、萝卜牛腩、黄豆猪蹄、白菜羊肉……这样送着,素琴家的碗有一半都跑到了老丁家。

这株花不知是早有灵气,还是吃了酒肉得了人气,愈加繁茂起来。今年春天,一次开出了七八十朵。专程来看花的人络绎不绝,都说他家住着位花仙,把这农家院变成了瑶池。东庄老李提议他办个赏花会,他不乐意,赏什么?这花是他姓丁的一人的,也只同他一人喝酒。可人来得少了,他似乎也不大乐意,独自背着手去花鸟集市闲晃,直到得出一个结论:他们的花都差远了。这才能安心打道回府。

四月的最后一位来客是个大学生,到镇上写生的。他套一件黑色纯棉卫衣,水洗蓝的牛仔裤有些旧了,两只鞋面上洒满了泥点,谈起他的画,神采飞扬。老丁想到自己的志远,他读大学时,眉宇间也总是闪着太阳光,后来成了镇上第一个研究生,反而结出些愁云。

“我这花很特别的,它有名字。”老丁天然地同他亲近起来,想多聊几句,故意神秘地道。

“玉楼春,现在多叫白雪塔。”年轻人饶有兴致,摘下渔夫帽当扇子摇着,颇有些得意。

“叫念白。”

“这名字倒没听过。不过看品种,很像玉楼春,我们农学院就有一株,听说最多能开上一百朵。”

一百朵?乖乖!真的假的?老丁不太服气,终究没亲眼见过,现在的年轻人总是很夸张的,芝麻大的事儿能说破天。于是向那后生一一打听清楚了农学院所在,誓要亲自去数一数。

这夜,老丁又梦见白娘子了,她从玄妙观前殿的画壁上飞下来,右手挎着竹篮,里面盛满了白牡丹,高高的双螺髻上还斜插了一朵——从未见她梳过这样的发式,一时间倒不敢认了。她说,今年的花香,吃起来没有苦味。次日,早饭吞下一个肉包子,蹬上八成新的旅游鞋,在包里揣上烟、地图和五百元钱,老丁便启程了。

公交车站就设在镇口,对面即是庐西大舞台,一个半圆形红砖广场,平日里并没有什么大活动,遂成为村民的“情报站”。老丁没开他的电动三轮,在车站翘首踱着步,那必是要行远路。几家乡邻冲他挥手:“喂,老丁!哪儿去啊?”喊话间便要过来。一番盘问怕是难免,老丁正苦于如何作答,恰巧车子来了,他便抬抬手稍作回应,紧跑两步,藏到白漆绿纹的车身后面去了。

下午六点三刻,吱呀一声,还是这辆车。后门哗地自动打开,一个“鸟窝头”赫然出现。他的小挎包里鼓鼓囊囊的,是给素琴带的糕点,她总念叨稻香村的梅花枣泥糕,索性多买几样。自此开始,每周四,老丁便这样风雨无阻地来去。村邻们团坐在大舞台等他“下课”,把他围在中央,瞪大了眼睛,听他时不时抖出来一些新鲜词汇,比如八百八十八一壶的普洱、十五万一棵的树、两万元一平方米的楼房……他那张清峭的脸在夕阳里裹上了金边,眼睛笑得眯起来,依然难掩瞳仁里射出的光亮。

渐渐的,老丁进城的时间规律,连村口的元宝都摸清了。每当最后一趟公交车缓缓进站,它便摇着尾巴奔上前去。这位老学生不疾不徐地跨下车阶,手里拿着吃剩的半根香肠或是鸡腿肉,顺势塞到它嘴里。有时候,元宝也跟他回家,蹭上几口肉汤。素琴若是来,还会悄悄抛下一两块带着肉丝儿的骨头给它。

不过,元宝有一趟跑了空。它左等右等,在路口耍到八点,天色已经大黑,横竖没有等来香肠和鸡腿。村人也奇怪,老丁今朝没去吗?不可能,见他上了车的呀。别是记错了,我倒看见素琴中午出去了,叫她也不搭理。也许回来早了吧。元宝汪汪唤两声,蜷到一旁的柳树洞里兀自睡下,以表失望。各家纷纷散去,急于将这桩怪事说给屋里人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