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白(3)

更怪的事情发生在第二天中午,家家都在吃昼饭。日头懒洋洋的,吱呀——哗,熟悉的“鸟窝头”钻下车来。大舞台上东侧,袁家婆媳正摊晾着被单。乡妇的眼睛是最毒辣的,一个转身间,她们的目光就似鹰爪一样逮住了老丁。今天——今天不是周五吗?老丁又去哪里了?袁家婆正要招呼一声“老丁”,才到嗓子眼,便被儿媳猛地一把拉住:“你看后面。”有位中年女人怯怯地跟下来,盘着光洁的矮髻,像是素琴。“是素琴呢!哎哟,这可不就是素琴嘛!”

他们是一起出去的吗?今儿是一起回来的,这跑不了。可,到底是昨天出去的,还是今天?不会是今天,这点时间够上哪儿的。就是昨天,故意前后脚走的?哎哟,从小到大,这么些年了,其实也能理解。当晚,庐西镇人人都听说,老丁同素琴在城里过夜了。

很长一段时间,这则极有韧性的传闻,成了镇上的焦点要闻。它嚼起来比盐粒花生米还香,实实在在地佐酒下饭。直到几个月后,一辆车的到来才将它取而代之。那车很稀奇,镇长的轿车都没那么气派。黑色的车头有近半人高,上面立着个小像,远看似蝴蝶,驶过来方像个天使。司机西装革履,打着笔挺的深蓝色领带,逢人就客气地“嘀”一声:“请问丁花王家怎么走?”后座的男人戴一顶亚麻夏季礼帽,看不清脸。

“不卖!”

老丁向来是顶和气的,却也是顶犟的。天使车专程登门来了三趟,开价从三十万涨到了六十万,他却依然不肯松口。村人都被这买主的体面和诚意打动了,自发地结队来说和。他和老丁,真真一个是疯子,一个是傻子。买个黄花大闺女才多少钱?买个继香火的浑小子才多少钱?卖一株花顶城里一套房,老丁竟然还不知足!

这犟老头却只是阴着脸,一味地低吼:“走走走!谁也别想动我这花的脑筋!”他把一群人当鸭子赶,丝毫不留情面,随后把头一别,转身就进院、锁门,连儿时那头最亲最壮的黑牛也拉他不回。天使车绝尘而去,丁家院门则上了一把金灿灿的大锁,庄严肃穆,死死扣住,斩钉截铁地宣告着:谢客!他也不再去大舞台讲故事了。

七月,志远忽然回乡来。前不挨端阳,后不着中秋,老丁料想他有重要的事儿,怕是遇到什么困难了。他特意请素琴过来做几盘像样的菜,都是自己地里种的,比饭馆的好——听说,现在城里又讲究什么有机食品了。

素琴决意不肯留下用饭,一张桌子便是父子二人,四菜一汤,冒着热气。志远用筷子挑着米粒儿往嘴里喂,几粒米放在门牙上磕半天。“爸。”他终于开腔了,只这一声,老丁便知道是件大事,否则,不必用上这样正式的称呼。他倾出了侍花时的温情,放下木筷,耐心等着,就像等待第一朵牡丹。“我想在城里买个房。”志远说得很小声,像自顾自的叹息,却使尽了腹中的力道。老丁也有准备,孩子张口,不是生了病,就是为了钱。身体若有痛痒,得花钱治,所以归根结底还是为了钱。“好事啊。”老丁放下心来,没生病,就是第一等好事。“我肯定全力支持。”他说。“钱还差不少。”志远的声音大些了,稳了些,父子间的谈判,儿子的赢面总更大一些。“没事儿,咱们慢慢来。我这里……”老丁的话还没讲完——

“要不,你就把花卖了吧。”志远故作轻松地接上来,其实是厚积薄发。

嘀,嗒。老丁愣了两秒。“丁志远!”他砰地把筷子摔在桌上,弹簧一样站起来,指着儿子的脑袋破口大骂,仿佛与眼前的恶人结了不可磨灭的世仇。

志远倒镇定,他扶了扶眼镜,咽下嚼碎的米渣,斜眼看向这个犟老头,平静地道:“你把花卖了。我同意你跟姑姑结婚。”

“啪!”是一记热辣辣的耳光,不,是老丁的肺如气球一样撑破了。“好小子!你跟我谈生意来了!你拿什么当生意呢!告诉你,我们两个清清白白!”最后说到“清清白白”的时候,他的脑门青筋突起,一字一顿,略带些哽咽,声线像即将断开的风筝线,再多紧一分,便将永远地消失于天际。

四菜一汤没有动,只是凉了以后,变得像尸体一样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