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的耳朵里听着这脆甜的声音,目光却越过一个又一个头顶准确地落在一个男人身上。他只看一眼就认出那男人是老板,此刻正弓着身子在案几上揉面,身形每一次屈展上下,都隐约可见周身衣裳在有规律地颤动,似是有活物在衣内游走。这人虽是双手在揉面,劲却不是从手上出的,林深当然知道那是劲从地起,以腰带手,手随腰动,一动全动,节节贯穿,再缓缓注入手中的面团。就见那面团的形状时扁时圆,变化无端,案几虽咿呀有声,却是纹丝不动。果然是高手。
这时,脆甜的声音又吆喝道,三号桌,清汤面一碗,煎蛋一个,米粉饼两个。
老板拖着长长的音调应了一声,来了。语音未了,就见他娴熟地将面团嘭的一声搁在案几上。面团落下,余劲犹存,偌大的案几嗡嗡震动不已。老板手一伸一缩一拿一盖,一条毛巾早就不偏不倚地掩在面团上,人影一晃,人就已经到灶台边端起了托盘。托盘里正是三号桌要的一碗清汤面,一个煎蛋,两个米粉饼。接着,人影再一晃,人就端着托盘来到了三号桌。这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让人眼花缭乱。
林深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喝了一声彩,不过,喝彩归喝彩,决定要做的事还是要做。林深知道,气可鼓而不可泄,气一泄那就什么事都干不成了。
进了面馆,手里就应该捧着一碗面,就像上了战场手里就应该拿着一把枪一样,这才是正确的姿式。林深一边缓缓落座一边要了一碗面,想了想,觉得一个大男人只要一碗面也太少了点,就又加了一个煎蛋。这时,他才好整以暇地观察面馆里的情况。和自己对面而坐的人吃得兴起,竟然把眼镜推上了额头,大半个脸埋进碗里。看不到脸,也就看不出年龄和长相,只是他穿着一套浅色的西服,系着一根蓝色斜纹的领带,从衣着上看应该是个斯文人。此刻,他正埋头苦干,把手里的一碗面条吃的是吱溜有声,一点也不顾及形象。周围在吃面的人也大致差不多,都在充满激情地和面条进行深入交流。等面条的人就不一样了,有的在埋头刷视频,有的在窃窃私语,有的在东张西望地看着热闹。林深也在等面条,所以,他四下张望也是合乎情理的。只是谁都不知道,林深观察的目标并不是人,而是摄像头。摄像头果然装在门头正上方,那是个球形摄像头,有一星红点在球内闪烁不停。
摄像头都是有死角的,即使摄像范围更广的球形摄像头也不例外。林深只看一眼,心里就有数了。他暗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个摄像头装的位置太高明了,如果自己没有猜错的话,它的死角应该在墙面一人高以上的地方,这样的死角就等于没有死角。林深叹了那口气之后就不再叹气了,而是侧过身来,侧身的同时还微微一笑,笑得很是轻蔑,因为这一侧身摄像头便摄不到他的笑,一侧身便是另一个世界。有死角当然好,如果没有,那就在没有死角的地方创造死角就是了。区区一个摄像头还是难不住林深的。
记得红袖还说过,如果你一定要开面馆,那就听我的,换一条街开,小镇虽然不是很大,像这样规模的街还是有几条的。既然开的是面馆,那接下来的事情就不用说了,按照红袖的说法,这事啊,就是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是这个结果的。事实如期而至,但这事实并不是林深想要的。于是,他走进了无名面馆。
对面的吃完最后一口面,又意犹未尽地喝了一口汤,抓过一张餐巾纸擦了擦嘴,这才用一根手指把架在额头上的眼镜勾了下来,然后站起身来,掸了掸西服,理了理领带,这才往外走。这人是个四旬上下的瘦高个子,竹竿似的,眼镜遮住了半个脸,却遮不住脸上的白。瘦而白的竹竿才走两步,就遇上老板端着空托盘折回。四下里摆满了桌子,通道很窄。两人站定了,老板笑着问,刘医生吃好了?这显然是一句废话,没吃好能走吗?刘医生似乎没听出来这是废话似的,也笑着点点头,连说两声,吃好了,吃好了。说话间,各自侧身一让,让开的空间恰好可以让这两个人同时通过。林深早就等着这一刻了。说时迟那时快,一眨眼的工夫事情就办妥了,而且办的是神不知鬼不觉。林深知道,此时此地就是摄像头的死角,即便有些许声响,融到面馆嘈杂的背景里想来也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到面馆去找茬的手段大都是千篇一律的。无非是要上一碗面,吃到中途时在面汤里发现一只苍蝇什么的,然后……稍微有脑子的人都清楚,这是在故意找茬。这么小儿科的手段,林深显然是瞧不上眼的。这样做,即便能过自己这一关,恐怕也是过不了红袖那一关的。
如果老板在端托盘跑堂时自己摔倒了,哪怕是摔得盘裂碗碎,汤汁四溅,那也和林深没有半毛钱关系。虽然让一个身手如此好的老板跌倒并不是一件轻易能做到的事,但林深并不是一般人。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就在刚才一眨眼的工夫,这个“暗箭”林深就已经安排到位了,正在不动声色地瞄准着老板呢。现在,就等着那必将出现的一刻了,被汤汁烫到的人在愤怒地大叫,没烫到的在尖叫着躲避,近处的人凑上来看仔细,远处的人挤过来看热闹,整个面馆势必要乱成一锅粥。而这仅仅是林深发起的第一波打击,是铺垫,是前奏。
接下来,才是致命的打击。乘着四下一片混乱,到处是摄像头的死角,林深的双手以拇指为弓背,以食指为弓弦,可以从容地把东西弹进他想弹进的任何一个面碗里。这些动作,林深处理起来完全可以用随心所欲这四个字来形容。这是林深小时候打弹子时苦苦练就的百发百中的功夫,没想到今天竟在这里派上了用场。待到一切平静下来,大家再坐下来端起碗吃面时,就会有不少人发现他们的碗里漂浮着一个令他们作呕的东西,完全可以想象,胃口浅的人可能会当场吐出来……众怒难犯,这才是真正的打击。而且,所有这一切和林深没有任何直接关系,即便红袖心里有所怀疑,但证据呢?俗话说,贼在街边走,无赃不定罪。何况自己只是无名面馆的顾客,并不是贼。尽管自己的身份是另一家面馆的老板,但谁规定面馆的老板就不能到别的面馆里吃碗面呢?
正这样胡乱想着,就听到脆甜的声音喊道,一号桌,红汤面一碗,煎蛋一个,米粉饼两个。老板条件反射般拖着长长尾音答道,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