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面记(3)

地砖上淋上香油,自然是滑溜之极,人行其上宛如溜冰,速度越快摔得越重。果然,老板毫无防备之下,猛然间脚底一滑,人就失去了平衡。这一刻在林深脑海中出现过无数次,所以它真正到来时,他虽目不斜视,还是把整个过程看得一清二楚。老板脚底一滑,马上就从托盘上反映出来,托盘在空中一顿就凝滞住了,可是盘中碗碟还在继续前行,眼看着就要从托盘中飞出去。以老板的身手,在这时把手中的托盘扔掉,腾出双手来维持平衡,估计还是很难摔倒的。但老板这人却是固执得厉害,抓着托盘不撒手不说,还腾出右手去按住在托盘上躁动不安的碗碟。这样一来,老板再也稳不住身形,扑通一声,人倒,盘丢,碗碟碎,面泼汤洒。而且在惯性作用下,人倒在地上停不下来,仍沿着通道一路往前滑去,一直滑到刘医生的脚边才被两条细长的腿挡住,那残存的余劲仍然把刘医生撞得歪歪倒倒,往前一连小跑了好几步才站稳脚跟。

这一摔,闹出的动静委实不小,突然而至的巨大响动吓得一屋子人都不由得一哆嗦。事发突然,仓促之间,吃面的有人一口面喷了出来,喝汤的有人被汤呛着不停地在咳嗽,刷视频的有人手机从手中掉落在桌上也忘了去捡,讲话的有人还张着嘴保持着最后一个字的发音口型,连一直在灶台上忙碌的老板娘也探出头来关切地问自家男人,怎么了怎么了?等大家反应过来是老板跌倒了,一个个都站起身来往这边挤,想看个究竟。人群就是这样的,一挤就乱,越乱越挤,越挤越乱,混乱的场面通常就是这样造成的。汤汁四处飞溅的情况没有如期出现,自然也就没有人在这次意外中被刚出锅的面条烫到,但对林深来说,混乱到这种程度就已经足够了。林深的双手在裤子口袋里触电般一动,却又马上停了下来。这一动一静,果真是动如脱兔,静如处子。

林深的动,是因为他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该动时就要毫不犹豫地动;林深的静,是因为他看到地上有血,伤人并不是他的初衷,所以他要静观其变。定睛看去,老板的右手正在汩汩地往下流着血。林深的头嗡的一下大了,连思维也出现了片刻的空白,就像被人一记重拳击中了他的太阳穴,他的双手像是被强力胶水牢牢地粘在裤子口袋里,无论怎么使劲也拔不出来。

老板跌倒得突然,起来得也麻利,他一手抓一个桌腿,借着力一个鲤鱼打挺就站了起来,只不过施展的空间过于窄小,他手脚并用从斜刺里起来,有点像张牙舞爪的八爪鱼。一站起来就看得真切了,老板的全身上下恰似开了个染坊,可谓是赤橙黄绿蓝靛紫一应俱全,细细一看,白的是面条,黄的是蛋黄,绿的是葱花,黑的是胡椒,红的是汤汁,还有鲜血。在跌倒那一瞬间,老板千不该万不该用手掌按在碗碟上,碗碟在地上一摔就会改变它原有的属性,原本盛放食物的器皿就成了锋利的刀片,也不知是哪块刀片碰巧割开了老板的手掌,血正从伤口处成串地往下滴落,落在地上混在汤汁里,红彤彤油腻腻的一摊,看上去很是瘆人。

大约是职业习惯吧,刘医生一看到血就兴奋起来,瘦而白的身影一晃就冲了过去,冲过去的同时还一把扯下脖子上的领带,不由分说地就抓过老板的右手掌缠了起来,边缠边说,别动,你这伤口不小,我先简单处理一下,你洗一下换件衣服,再和我一起去诊所。

老板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刘医生说,瞧,把您的西服也弄脏了。接着又大声对围过来的人群说,这是个意外,没事的,大家伙该吃的继续吃该唠嗑的继续唠嗑,别过来沾了一身油,不值当。

说话间,老板娘已经拿着拖把、扫帚和簸箕跑出来了。刘医生忙里偷闲腾出一只手一把按住扫帚柄,低声说,这事有点蹊跷,要不要报警?

老板和老板娘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报什么警?这就是个意外。

刘医生藏在镜片后的眼睛眨了眨,这才开口说,那至少也要调出监控看看吧。

就在这时,一根长长的面条仿佛活了一般,一点点扭动着从老板的额头挣脱下来,摔在地上,发出吧嗒一声,积在地上的汤汁荡起圈圈涟漪。老板望着刘医生憨笑着说,监控坏了,还没来得及找人来修呢。

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稍远一点根本就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可林深离得近呀,他听得一清二楚。

林深的双手一直插在裤子口袋里没有拿出来,这个姿势保持的时间长了,让人看上去好像他的双手非常怕冷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