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语

苦奶家有一棵柿树,我家也有一棵柿树,两棵柿树都长在屋门前,睁眼就看见对方,打声招呼也能听见。论起来,我家的柿树该叫苦奶家的柿树妈妈。

我和哥走路还跌跌撞撞的时候,我家是没柿树的。每当秋风渐寒,苦奶家的柿树才出现青果时,我和哥就眼巴巴地盯上了,一出家门头就一致地偏向右边,就像电影上的解放军向右看齐,不时吧唧一下嘴。青果成红果了,像是有意诱惑我们,我和哥瞅准四下没人,低头弯腰,轻手轻脚,悄悄靠近。苦奶家的柿树很粗,像把大伞撑在门前,才走到树下,离高高悬挂的红彤彤的柿子还有一丈远,只听见屋里恶狠狠的干咳一声,吓得我们掉头就跑,像是突然出现了张着血盆大嘴的狗。

我和哥只好远远地望,望到叶子落光了,只剩下满树的红灯笼,红灯笼顶上了雪帽子,我们穿上了棉衣,也没尝到柿子的味道。

没人吃过苦奶家的柿子,奇怪的是,苦奶自己也不吃,就那么挂在树上,鸟啄了,烂了,掉地上了,然后下一年还是如此。村里的人是可怜苦奶的,孤苦伶仃一个人,可苦奶什么都好,就柿子这个问题上对她直撇嘴。

爸妈厚着脸皮,向苦奶讨要几根剪枝。没办法,我和哥实在是太馋柿子了。没指望苦奶会给,不行再到其他地方要。苦奶竟答应了,父亲兴冲冲扦插在屋前,还真活了一棵。全家人比呵护鸡鸭还精心,浇水,遮阳,施肥,设围栏,渴盼着长大。四年过后,小小的树开始挂果,只有三个,没等长饱满,被老是触摸的手碰掉了一个,那两个不等变色,就进了我和哥的肚子,一嘴的涩味,好几天才消。

每次吃自家树上的柿子,妈总会说,别忘了人家苦奶。我犟嘴,就不,又不是她家树上的。我说的时候,心底还在痛恨。苦奶家的柿子树结得多,又大,却吃不到。不但我家,全村没有一个人能吃到。哥哥纠正,因为苦奶家的柿树才有我们家的。就不,就不。我以连声反驳作为回答。

秋冬的早晨,我和哥钻在被窝里不想起床,阳光一路舔过来,舔上窗户,舔到了床上,能看见光线里飘浮飞扬的好多小东西。这是星期天才有的场景,搁在平时,早被妈妈拧着耳朵硬拽起来,眼睛闭着就被套上衣服。不想念书就在家干活,干活也要起早,要不没饭吃。这是每天早上都往耳朵里灌的,挡都挡不住。

哥先起来了,趴到窗户跟前向外瞅。看!好像红灯笼。哥突然回过头叫我。我凑过去,挤在一起向外看。哥说的是苦奶家的柿子,什么都抵不过寒冷,唯有苦奶家的柿子越发鲜红,在满满的荒凉里格外显眼,要点燃冬天吧。像火,像树上长出来的太阳。我说。我和哥的嘴同时吧唧了一下,狠狠咽下口水。唉!像什么都还是柿子。柿树长得慢,我家的柿树总结不了多少,解不了馋。

年前,乡里和村里又来慰问苦奶,苦奶把大门关着,躲在里面不出来。队长把门敲得山响,还趴在窗户上撕破嗓子地叫,苦奶就是不理。乡里和村里的人抬头看看柿树上残存的几个红柿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好把慰问的钱和米面油暂时放到我家,让回头送过去。听爸妈说,苦奶是烈属,乡上曾经送来一块“光荣烈属”的牌子,苦奶就是不挂。

我这才知道,苦奶结婚第三天,丈夫就当兵走了,从此再没回来。县里有过通知下来,说苦奶的丈夫牺牲了,苦奶说丈夫没死,他经常有托梦,在外很好,肯定会回来。我想到一个问题,有姓苦的吗?苦奶姓苦?爸妈不知道,只知道苦奶把公婆服侍到老,送了终,然后一个人过。

时间总是很快,哥高中毕业当了兵,我上了大学。我和哥在通信中,总不忘说到柿子,苦奶家的,我家的,还在馋。暑假我找了事做,挣点钱,减轻爸妈的负担,只有过年才回家。

那年回家,柿树长大了不少,结果也多了,妈妈把熟了的柿子保管得像才从树上摘的,一半留给我,一半已经寄给了哥哥。

苦奶老多了,脸像晒干了的柿子,而且没有血色。见到我时脸不再板着,微微地笑,还破天荒地捧了一笸箩柿子给我,让我不敢相信。苦奶一再叮嘱,寄些给哥哥。

就在我写信准备寄的时候,看到电视上南疆战事发生的新闻。我的心一沉,写信的手莫名地有些抖。我避开爸妈,把担忧和祈求写在了信里,和苦奶的柿子一起,快快地寄出。这个年,我没有一点儿心情,早早地就打算回校。回校前,我请求妈妈,柿子再成熟时不要摘,就让它们长在树上。妈妈不明白我的意思,但还是点了点头。

再回家时,已是初冬,是请假回的。哥哥牺牲的通知已经到了家里。远远地,我看见两树红艳的柿子各在一处,却一样地火红,因为它们,世界有了生机。

祭奠哥哥的仪式是在柿树前进行的,柿子也是祭品。苦奶找人帮忙,把她家的柿子全部摘了下来,摊放在晒稻用的簸箕上,抬放在哥的祭品当中。柿子像太阳落在了地上,耀红了所有人的眼睛。

我相信,柿子是会说话的,它们一直在说,现在更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