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皮艇

我们到了领骨灰的窗口,穿着防护服的火化工走过来说,再看一眼,就告别吧。他身后的铁架子车上躺着皮蛋,小小的身子像一个冰块。这块冰将被火融化,然后散去,不再有任何留恋。

我搀扶着老爸,害怕他情绪再次失控。但是这次老爸反而平静如大理石,朝着皮蛋挥手,皮蛋,宝贝儿,再见,再见,宝贝儿。

火化工往上一抬手,一块铁皮落了下来,挡住了窗子。

我扶着老爸坐到窗子对面的椅子上,老爸摆摆手,没事的,你老爸不会倒下。

皮蛋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三岁,过完了一生,因为喜欢玩水而葬身于水。

我这一生运气都不好,老爸的手掌捂在脑门上,一根手指揉着过于浮肿的眼袋。刚才皮蛋被推出太平间时,老爸和栾阿姨情绪失控,栾阿姨被亲人们带到了殡仪馆门外,她几近昏厥。我知道,老爸也是硬撑着的。他也只有硬撑着,真正的悲伤无法让别人分担。

皮蛋的夭折,让他一夜白发,声嘶力竭,丑陋不堪。然而,就是在这几天中,在他最落魄无助的时候,我这个和他聚少离多的儿子才看出他真正的内心,发现他也是需要安慰的人。

老爸说他亲历过几起死亡事件。他17岁时,去一个镇上打工,包工头让他操作升降机,往楼上送材料。半个月后,包工头的侄子阿勇也来到工地,包工头朝老爸招招手,递给他一支香烟说,阿勇以前也是开升降机的,我想让他再熟悉熟悉。老爸知道这只是借口,开升降机是工地最轻巧的活儿。老爸生气,也没办法,他躲到工棚里看书去了。阿勇接过这轻巧活儿,两小时后就丢了命:固定升降机的钢丝绳竟然断了,弹到了他脑袋上,把他抽出去几米远,撞在一堆螺纹钢上。工地上的人都说老爸命大,让阿勇替他一死。老爸22岁那年,在昆山做老屋外墙粉刷的小工。有一天正当他在底下搅拌砂浆时,头顶传来砰砰几声响,两个工人应声落地:穿行在屋檐下的电线破损漏电了。老爸说,自己因为没有手艺,反而捡了一条命。最惊险的一次,是在丹阳青龙山采石场,一个雨天,无法施工,老爸想去山外的镇上买一本杂志。他跟食堂的师傅借了自行车,沿着运输石子的山路向下飞奔,快到山下时,一个颠簸,将他连人带车掀到了山下。老爸说,等他苏醒之后,才发现好巧不巧,自己竟然摔到了垃圾场的一块床垫上,自行车八瓣开花,他却有惊无险。那一年老爸25岁。

类似这些事情,并没有给老爸留下什么阴影,相反他还经常说给我听,有些故事被他写进了小说。对了,老爸是个作家,尽管我和老妈都没把他当什么作家看。在我们看来,作家比一般人的缺点还多。他们自恋、虚荣、傲慢、爱犯神经病、懒于家务和琐事。但老爸又似乎只适合做文字工作。

25岁那次坠落山下差点丢命后,老爸的运气似乎好起来。在一次颁奖会上,领了奖的老爸认识了一家杂志社的社长,社长很欣赏他,也同情他的遭遇,让他去做了编辑。他也从此被命运编辑。老爸有了更多的写作时间,打算在文学之路上大显身手了。可是当他把一篇发表在重量级杂志上的小说拿给主编看时,主编“祝贺”之后,微笑幻化成镜片后两道严厉的目光,让你们来做编辑,就是要为杂志社、为作者和读者服务的,我个人不提倡编辑写稿,杂志社也不是培养作家的地方。老爸说,那个主编是从一个与文学不相关的单位调进去的,偶尔捣鼓些“青春是一场盛宴”之类的鸡汤文章,身边的人谁写得好他打压谁。

其实,老爸写作没耽误编辑工作。老爸跟我说过一件垃圾箱得宝的事。编辑部走廊尽头、靠卫生间的地方放着一个空的冰柜包装箱,放垃圾的,老爸经常在别人下班后,把别人成捆扔掉的来稿抱回办公室,一个个打开,一篇篇浏览。那是20世纪90年代末,老爸说,文学热还没退,写稿的特别多。他是聘用编辑,不敢得罪那些正式工,只能偷偷行事,那些看也不看就扔了的稿子让他心疼。一天晚上,老爸竟然从垃圾箱里翻到一部长篇小说,作者是一名海军战士,叫戈飞鸿。小说30多万字,老爸看了几天才看完,感觉作者编故事能力很强,但文字粗糙不堪。老爸给小戈写信,说他们杂志不用长篇小说,建议小戈将文字理顺一下,往出版社投稿。小戈接到信,直接摸到了编辑部,问老爸如何改。老爸说了半天,小戈不得要领。老爸说这样吧,我帮你润色一下。经过老爸润色的这部书竟然出版了,小戈信心大增,又接二连三写了几个中短篇,有两篇就发在老爸他们的杂志上。后来,小戈受到部队领导重视,被培养为一名文职军官。小戈送了老爸一个军舰模型,说,要不是我老爸帮他,他就退伍回家,不知干什么呢。多年来,老爸一直把那个军舰模型放在书桌上。

编和写一直是老爸引以为豪的事,但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两件事情带给他的是日渐落魄、支离破碎。我5岁,也就是老爸35岁那年,外公给老爸一个电话,让老爸去他的公司上班。舅舅是搞桥梁工程的,说老爸只要写写方案,写写诸如“生命最重要,戴好安全帽”之类的标语,就给年薪15万。老爸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老妈和她大吵了一架。老妈跟老爸谈恋爱时,外公是竭力反对的,他认为一个文学青年是不会有什么出息的,至于所谓的编辑也不过是个临时工,拿个千把块钱。有一次,老爸去找老妈,用她家客厅里的座机打电话,刚接通,外公从卧室出来了,指着老爸说,街头上电话亭多呢,你用我座机干吗,你出电话费了?这是你能用得起的?老爸当即跑出门,在街头直冲冲却又无目的地走着。老妈和老爸结婚时,给外公打几个电话,他也没答应参加婚礼,还说在哪儿找的破饭店,有什么好吃的,要我过去!把老爸老妈都气哭了。直到有了我,外公的态度才有所缓和。外公的电话让老妈激动,我们家太需要钱来改变现状了。老妈老爸结婚后,我们一直是租房子住。我上公立幼儿园也上不成,因为没有学区房。老妈开始为她看上所谓作家而后悔,为她因爱情而发昏的头脑买单。除此而外,老爸还有一个经常需要他接济的家庭。爷爷身体不好,和奶奶、叔叔种着几亩田,奶奶给他的电话几乎都是叫他打钱的,看病、买化肥、农药、上人情礼。每次老爸接她的电话,在说完“好的好的”后,就会两手抱头,使劲向后撸着头发。老妈问他什么事,他又笑着说,没什么大事呢,没什么大事。

老爸对付困难的方法只有一个:写稿,写一篇篇短篇小说,从夜里写到天亮。他不再用原名,取了个笔名。但是汇款单上还是原名。单位办公室人员拿着汇款单找到主编,王大树还在写稿,还拿稿费,有时一篇稿费比工资还多,不像话,还让不让别人活了。主编这次没有找老爸谈话,直接在编辑会议上点了老爸名,说单位有一股歪风,编辑不把精力放在业务上,一心谋私利,自己写作,王大树,我说得没错吧?你要好好反思。老爸震惊之时,主编又来了一句,如果没有单位这个平台,谁会发表你的作品,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