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出来两天了,陶慧一个电话都没有打来过!这是反常的,他们在一起,她总要在某些特定的时间段回避,好让他接陶慧的电话,对此她很懊恼,发过脾气,和他闹过分手,可最终还是敌不过内心的爱,选择了妥协。陶慧像个无处不在的影子,在不经意的时候飘过来,然后留下半天都挥之不去的阴霾。
这么久的时间,孟恬没有感觉到那片阴霾,她觉得有些奇怪。
陶慧是一片乌云,项子龙曾经以为他永远摆脱不掉,可没想到母亲用自己的生命成全了他。两年前的除夕夜,陶慧在婆家为家里房子拆迁大闹了一场,这是她无数次的吵闹中最为登峰造极的一次,婆婆心脏病发作进了医院,临终前只一个遗愿,要他们离婚。陶慧的父母没颜面再支持女儿闹。陶慧和项子龙办完离婚回来就割了腕,项子龙看着离婚证,再看看病床上的陶慧,苦笑了很久。
项子龙搬了出去,陶慧每天几个电话,如同离婚前一样,一开始嘘寒问暖,就在项子龙心生愧疚时,语气突然开始尖刻蛮横,各种污言秽语像冰雹似的一句句砸过来。这样的电话接了几次,项子龙就不愿接了,他觉得陶慧要疯了。可她以死相逼,他又不敢不接,每次接过这样的电话之后,他好半天都缓不过劲来。
两天了,以死相逼的陶慧,居然一个电话都没有打来!
项子龙还在洗着澡,孟恬想去拿床头柜上的手机,手伸出去又缩了回来,她从不看他的手机,尽管他早告诉了她解屏密码。浴室里的人洗得开心,唱起了歌。孟恬还是忍不住拿起了手机,输入密码,开机,查询通话和微信记录。做这一切的时候她的手在发抖,脸不自觉地红了起来。记录显示,陶慧的电话和信息都是两天半之前的,也就是说,陶慧在大前天下午两点之后就不再和项子龙联系了。
项子龙从浴室里出来时,孟恬和之前一样蜷缩在沙发上,大拇指噙在口中,掩饰着刚才的紧张,项子龙没注意到这些,他吻了吻她的额头,让她去洗澡。孟恬穿着粉红的睡袍回到床上时,她鼓起勇气想说出心中的疑惑,项子龙炽热的眼神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她不能让那个名字毁了这个美好的夜晚。激情过后,项子龙沉沉睡去,孟恬鬼使神差般打开手机,开始搜索C市杀人焚尸案。
因为是最近的案件,C市各大网站都有报道,内容大多雷同,总结起来信息就那几条,四十岁左右的女性,身高大约一米六,尸体在一座小山上被发现,法医鉴定此处不是第一犯罪现场,女人被杀死后焚尸,现警方正在抓紧侦破,广大市民有知情者请及时告知云云。
孟恬一条条细看过去,越看越毛骨悚然,那个小山离项子龙家只隔一个街区,最为重要的是,陶慧今年四十三岁,身高在一米六左右!她睁大眼睛,想从每个字中看出更多的信息,可那些字严谨工整,并不能给她什么提示。她躺在床上,头脑清醒异常,身边的男人已经打起了呼噜,他平和地呼吸着,表情安宁,她觉得自己陷入了某种妄想。
也许,她潜意识中希望陶慧离开,但不是以这种方式,孟恬想着,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她做了一夜噩梦,早上醒来时却一点也记不得,只是感到疲惫心悸,还有一身的冷汗。一个朋友曾和她说过,梦太可怕,大脑就会选择遗忘,这样可以有效地保护宿主。昨夜的梦一定可怕至极,她努力回忆,还是一片空白。
孟恬醒来时,项子龙还在熟睡,她悄悄起床,穿上运动装出门去晨练,跑了几圈下来,孟恬心头的阴霾已经消散了一大半,她想,今天找个机会问问项子龙,如果他能说出陶慧没联系他的理由,那一切都是她在自寻烦恼。
项子龙一定会告诉她的,虽然表情会很不耐烦。孟恬笃信这一点。
六、
项子龙在手机导航上输入那个地址时,孟恬的心里突然涌入了一阵暖流,她明白此次之行的目的了。
那个地址是灵璧。虞姬的葬身之地,也是项羽的死地。
金黄色的麦田一片片从车窗外掠过,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空气是凉爽的,孟恬把车窗打开,嗅着混合了各种草木香味的空气,长发在晨风中飘扬着,昨晚那个疑惑还梗在心里,孟恬想解决掉它。她转过头看看正在专注开车的项子龙,张嘴想问,却又没有勇气,她怕那个问题会毁了他们一早的美好心情,就在她犹豫间,项子龙打开了车载音乐,一瞬间,交响乐回荡在车内,孟恬长舒一口气,身体深陷进椅子里去。
项子龙对孟恬说过,交响乐救过他的命。当他握着酒杯,准备沉浸在酒精中不再醒来时,他从悠长宽广的弦乐中感觉到了哀悼的音符,同样,在完全空虚的对比音乐中,比如最低音的巴松对应着最高音的长笛声,也有一种能让他流泪的共情,那些音符像曼妙的女子,用柔软的手抚慰着他受伤的心灵,直至痊愈。
孟恬笑他是一个矛盾综合体,与古人为伍一生,却要西方音乐来续命。对这种说法,他只浅浅一笑,解释道,世界大同,并不矛盾。
车载音乐播放的是海顿的《鼓声交响曲》,鼓声由弱到强一阵滚奏后,旋律开始深沉,项子龙的思绪也开始陷入了深沉。鼓声让他想起了另一种类似的声音,它们有相似的节奏,意义却完全不同。
那是团长捶桌子的声音。
你说说,你来说说,都不做改变,我们怎么生存!团长的脸涨得通红,手不停地敲击着面前的松木桌子,用手中的节奏为自己的话增加分量。
项子龙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木然地看着他,面对团长的咆哮,他回答的声音低沉有力。我并不墨守成规,可是历史不容亵渎,你可以发掘历史的真相,但不可以往它脸上涂脂抹粉,把它变成一个供人取乐的小丑!
团长被他这番话气得一时说不上话来。你!现在这是大势所趋,谁不在写历史剧!多少部剧火了,赚得盆满钵满,你好,你清高,你阳春白雪!你不需要吃饭,这全团上下几十号人还要生存呢!
项子龙头也不回地出了团长办公室,任凭团长在身后继续捶桌子。回到办公室,另外两个编剧围上来,他和他们说了刚才的争执。团长要他改编项羽的故事,除了项羽和虞姬之外,加几个女配角,再添一个男二号,编一个当下流行的历史言情剧。团长的话还没说完,他就硬邦邦地拒绝了,他气愤地说着。他觉得对于一个编剧来说,这是一种极大的侮辱,可很快,他发现两个同事的眼神在回避闪躲,他明白,关于团长的建议,他们已经达成共识了。于是他闭了嘴。
这是发生在四天前的事,他没有和孟恬说,他不愿让孟恬和他一起失望,他怕这件事,会熄灭孟恬眼中的光。
在服务区吃了一顿简单的中饭后,他们离灵璧已经不到三十公里,半个多小时后,车停在了虞姬文化园的门口。
一片松柏中,沉睡着一座不起眼的墓,青砖砌成,砖缝里钻出几簇黄色的野花,如果不是墓前立着碑,很少有人会想到它是虞姬的墓。孟恬站在墓前,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一个长途跋涉的人,终于到了终点。她绷得紧紧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下来,一种安然在体内升腾,甚至让她觉得有些慵懒。
她把这种感觉和项子龙说了,他温柔地看着她说,我也有这样的感觉。
墓侧的虞姬庙中,立着一尊虞姬和项羽的雕像,那是后人照着爱情的模样来雕塑的。虞姬手握宝剑躺在项羽的臂弯里,分明是自刎之后的弥留时刻,空洞的眼眸望向未知的远方,项羽低头望着臂弯里的美人,眼中尽是悲伤和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