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和他的二胡(外一篇)(2)

三婶子说她给鱼塘干活儿的儿子儿媳送饭,儿子有事走了,剩下一份饭,她给守田送过来了。他说,谢婶子了。

三婶子把手里的篮子放在地上,谢啥,你吃了,省得我往回拿了。

他给牛卸了犁套,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到一旁的牛车那儿,抱过来一捆干草,放在牛跟前,吃吧,山花。

三婶子说,人家腿脚比你好的,地都承包出去了,你这身子骨别逞强了,听村书记的话,去乡里敬老院吧,那儿有人管你吃饭,省得自个儿蹲灶坑了。

他眨巴两下干涩的眼,我知道书记的意思,把我打发去敬老院,他就省心了。三婶子瞅他一眼,守田,咱可不能昧着良心说话,书记待你可不薄。婶子,我不是那意思。三婶子掀开篮子上的白手巾,露出三个馒头和半瓦罐萝卜条炖豆腐,我还不知道你,心善嘴笨,好话说不到好处去。

他嘿嘿一笑,岔开刚才的话题:“柱子前几天打电话来说,他转业到咱县公安局工作了,这几天就回来报到。”三婶子拿起一个馒头递给他:“跟柱子去县城也好,你一个光棍汉把他养大可不容易,也该享享那孩子的福了。”

他不再说话,目光在那条河上游走。他好像又看见那个女人,背着孩子,顶着大雨在河边奔跑。那是个陌生的女人,他不知道女人叫啥。那天雨停后,他站在河边看着已经平息了一些的河水发呆,突然他看见岸边一棵刺槐树上挂着的残枝烂叶中夹着一朵蓝紫色的山花,女人正巧穿的也是蓝紫色的衣裳,他就叫女人山花。后来他把他的牛也叫山花。

山花,柱子有出息了,你要是活着该多好。这句话他是在心里说的,村里所有人都不知道山花的存在,就连柱子也把他妈给忘记了。

别卖呆了,趁热乎赶紧吃吧,我用猪油炖的豆腐,凉了就黏嘴了。三婶子的话让他回过神来,咬了一口馒头。

看着他吃完,三婶子拾掇起碗筷,走了。他把牛牵到河边吃草,然后紧了紧身上的褂子,坐下来看着那条河。

中午的阳光洒在河面上,河水泛着碎银子一样的光。他叹口气,如果没有那场大暴雨该多好啊。

那场大暴雨,下了整整一个上午,门前的河开始膨胀。他看见一个女人顶着大雨从大门口经过,正纳闷,女人又折了回来,站在大门口,似乎犹豫该不该进来。他把前门打开。女人走了进来。他这才看清,女人很年轻,背着一个用塑料布裹着的孩子。

女人青紫的嘴唇哆嗦着,大哥,给口吃的吧。他把女人让进屋子里。女人把孩子放了下来,孩子两岁左右,刚牙牙学语。他拿来两块玉米面大饼子,女人一块一块掰给孩子吃。把孩子喂饱了,自己才开始吃。

两块饼子转眼就不见了。他又拿来两块,女人不好意思地接了过去。

慢点吃,我给你们烧热水去。

外面的雨还肆虐着。上游开始泄洪了,那条河已膨胀成一个大胖子,发出骇人的嘶吼声。吃饱喝足的女人,气色好了很多,淋湿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前凸后翘,很有韵致。他不会形容这些,只觉得女人好看,尤其女人说谢谢后的那个微笑,让他觉得阴暗的屋子里好像落进来一束光。他拘谨且兴奋,总想跟女人说话,但他嘴笨,不知道说什么。看到女人站着的地面被身上滴落的雨水洇湿了一大片,他似乎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他爬上炕,把自己脏兮兮的褥子铺在炕上。

女人的眼神变得警觉起来。

你和孩子上炕,把湿衣服脱下来,我帮你用火烤烤。话音刚落,他就后悔了,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

果然,女人的脸绷了起来,把孩子抱在怀里,准备随时就走。他急得直搓手掌,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我是怕你……他越想表达,越表达不清楚,这炕怪凉的,我烧炕去。他忙不迭地离开女人,来到外屋间。

火生起来了,火苗舔着灶门,他的心跟着火苗飘忽不定。这么大的雨,女人为啥要从家里出来?肯定是跟家里人生气了。我得留住她,等雨停了,劝她回去。可如果她不肯回去怎么办呢……他正想着,女人背着用塑料布裹着的孩子出来了,说了声谢谢大哥,走向那扇关着的门。

他一看急了,伸手就去拉扯女人。女人用力甩开他拉扯的手,他腿脚不灵便,跌了个跟头,女人趁机破门而出。

他爬起来跟着冲出屋子,大声喊道,你不能走,这雨太大了。哗哗的雨声掩没了他的声音。

暴雨像一个水帘子,阻隔了道路,等他追到河边,河岸上只有一个哭泣的孩子。

后来他给孩子取名柱子。

牛走过来,卧在他的身边。

他把手放在牛的后背上,对着瘦瘦的河水说,山花,你就那样走了。这些年我这心里憋着这个大疙瘩,堵得慌呀。山花,我想跟柱子把真相说出来,你说柱子会相信我吗?

牛冲着他很响亮地哞回了一声。

山花,你是说柱子会相信我?牛又哞了一声,好像在说,你把他当亲儿子待,他当然会相信你的。河水涓涓而去。他搂住牛的头,咧嘴笑了。

一个穿着军装的中年人从那条田间小路走了过来,冲着他喊着,爹,我回来了!

他听见喊声,兴奋地说道,山花,柱子回来了。

柱子的衣领和帽子上不见了领章帽徽,他说,真转业了?柱子点点头,下周去县公安局报到。

午后的阳光愈加灿烂了,柱子扶着犁把,和那头叫山花的牛在南北向的地条里耕作。犁铧剥离开板结的土地,散发着土腥味的新土盖住了那些旧土。

那个叫守田的老人,坐在河边,看着走得四平八稳的人和牛,混浊的泪水和灿烂的笑容,在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同时荡漾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