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皮艇(4)

我回去对老妈说起这事,老妈说,你爸爱逞能,有苦头让他吃。过了一会儿又说,有个弟弟也好,独生子女没个兄弟姐妹走动也孤单。

想不到,皮蛋短命,趁大人不注意溜到河边玩,落水溺亡了。我从来没见老爸大声哭过,那次我见到了,他好像把一生的悲苦都哭了出来。闻讯而去的老妈也跟着掉泪,说,老天不公,你爸的命怎这么苦呢。

那天从殡仪馆去山阳湖的路上,老爸一直抱着骨灰盒,脸紧紧贴在上面。皮蛋的骨灰撒在了他喜欢的水里。老爸把皮蛋的那个橡皮艇玩具放在水里,对我说,儿子,将来我走了,骨灰也撒在这里吧,皮蛋提前给我选了墓地。

皮蛋走后,老爸的脾气变坏了。过年也不回老家,老同学或是老乡要来见他,他也不见。栾阿姨说,你爸现在有一点点不愉快就发火,我都拿他没办法了。

一个周末下午,栾阿姨给我电话,让我赶紧去医院,说老爸出事了。万幸的是,我到了医院,老爸已经从抢救室移到了病房。

事后我们才知晓,午饭后他去运河边散步,看到一个码头边停着几艘橡皮艇。那是河道清洁工人用来打捞杂物的,里里外外都是污迹。老爸发现其中的一艘橡皮艇忘了带走安全开关的钥匙,还挂在发动机上。他莫名兴奋起来,解下缆绳,鬼使神差地上去了。他取下钥匙,这里戳戳,那里碰碰,试探着拽动了启动绳。发动机仿佛遭遇偷袭的豹子,抗议似的吼起来,瞬间,橡皮艇如箭离弦,在两岸都是芦苇的运河上飞驰。老爸一边操纵方向盘一边大叫。开出得有二里地,迎面来了一艘运煤的大轮船,老爸着慌了,不知道如何控制方向和速度了,他想躲开货船一侧的浪头,橡皮艇却翻了,将老爸扣在了下面。前面又来了一艘运水泥的拖挂船,船家发现了挣扎的老爸,将他救了起来。老爸因为呛了过多的水,已经奄奄一息。

栾阿姨和我、老妈都去了医院。一番抢救,老爸脱离了危险。他用被子捂着头,背对着我们。我们问什么他都不作声。好久,才带着哭腔说,为什么没死?我应该跟皮蛋去的,皮蛋在那儿等我……

过了一会儿,来了俩警察,叫老爸出院后去一趟分局,要对他偷开橡皮艇进行处罚,还要赔偿损坏的橡皮艇。老爸压抑着哭腔说,知道了。

老妈说,你个死老王,你看你闯了多大祸,你会开橡皮艇吗,救生衣都不穿,让这么多人为你担心。

老爸躲着老妈的目光说,以前在广州一个海边浴场打过工,天天看人开,感觉没什么。说不清为什么,我就把它发动了。

我突然想起我13岁那年,老爸寄给我那张照片:三艘橙黄的橡皮艇呈品字形,在海面上劈波斩浪,老爸站在最前头的皮艇尾部,头发被海风也吹成了波浪。

医生进来,叫我们去外边。

到了门外,老妈拉着栾阿姨的手说,小栾啊,老王全靠你照顾了,你多担待他,这个死老王的脾气我晓得的,一辈子都是个犟驴……

栾阿姨点着头,眼泪一个劲儿往下掉。

老爸在槐城的文友也接二连三地来探望。在文友们面前,老爸打起了精神,跟他们说起了早年他亲历的死亡事件。一个文友说,老王你命大啊,福气在后头呢。老爸摇摇头,什么福气,这一生尽受折磨了。不过,我也想,一回回的险境都躲过去了,这回又没死成,是不是还有什么重要的事等我去完成?

文友说,当然啦,我们还期待你的大作呢。

老爸说,让你们说对了,我还要写,大作不敢说,我就写短篇,短篇小说。这几天,我还有一个构思呢,绝对好玩,你们想不想听?

文友们异口同声,讲讲,讲讲。

老爸一下子来了精神,坐正了身子,伸手撸了一下头发,一点不像刚从死亡线上回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