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皮艇(2)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老爸,他狠狠顶了回去,如果没有单位这个平台,也轮不到你对我说三道四!我写小说怎么啦,我是因为写作才到这个单位的,我发表作品是自由投稿,没走任何关系,没占用任何资源,没有人能挡住我写作!

老爸的话也彻底激怒了主编,他把眼镜摘下来使劲擦着,眼睛周围的凹痕像盘着的蛇,好,王大树,你竟然这么理解,那我无话可说,你就等着做你的大作家吧。

在以后几个月中,老爸送审的稿子一篇也没过,按当时的编辑部内部规定,编辑上一篇稿子有120元的补助,累积到年终还要另外补助,和绩效挂钩。这笔钱事关我们的生活,也关乎老爸在单位的面子。老妈让他去找当初介绍他来的社长,老爸说我不想给他再添麻烦,听说社长和主编关系比较紧张,他会很棘手的。老妈说你掀翻了桌子,却没本事收拾,跟着你,一家人受罪。老爸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会想办法的。

老爸的办法其实就一个字:逃。他让老妈和我待在老地方,自己一个人去闯广东。老妈说,把我们放家里,其实还不能算家,租的房子,我也没个稳定工作,你让我们怎么活呢?老爸说,等我安顿好了,来接你们。老妈说,你呀,老是不知足,说白了,你就一农民工,在编辑部好好干着不就行了,非要跟人顶撞,这会儿又要去闯广东,那里有金元宝等你?老爸说过去的事情不提了,我去那边安顿好了会来接你们。老妈说,要不这样,我跟我爸说说,你还到他的公司上班。老爸的回答是,我在那种环境下没办法写作,我会闯出一条路的。老妈说,你这种做法就是不负责任,王大树啊,你摸着良心想想,我跟着你顶了多大压力!我爸皱着眉头,吐出一口浓烟,我知道的,但我要出去闯闯……

这当儿,老妈做了一个决定:把我丢给外婆,她去外公的公司,挣工资养我。老爸说,这也好……老妈冷笑着,好什么呢,王大树,你不是觉得自己比一般人能耐吗?你的孩子不一样成了留守儿童?老爸看也不敢看老妈,眼圈泛红,使劲碾着脚底的烟头,别说那么多了,我先去广东了……

老爸去广东的第八年,我13岁了,上了初中。那个夏天,老爸给我的信件中夹了一张照片:三艘橙黄色的橡皮艇呈品字形,在海面上劈波斩浪,老爸站在最前头的皮艇尾部,救生衣在阳光照射下像金灿灿的大杧果,头发被海风吹成了大波浪。皮艇的前后左右是隐约的海鸟,我好像能听见它们的叫声。我从来没见过老爸这么神气,这么英姿勃勃。

老妈说,老爸就是从那一年有些起色的。广州一家地级市杂志聘用老爸为执行主编,实际上是将杂志以内部承包的方式交给了他。承包费是几个文友凑起来的,老爸其实只出了很少一部分,他想多出也没钱。能让老爸做执行主编,主要是看中他曾经有多年的编辑经验。还有一点,那时候老爸的短篇小说已经有些名气,被国家级选刊转载过几篇,在一个全国性短篇小说征文中获过二等奖,而一等奖获得者是早就全国闻名的名家。文友们开玩笑说,一等奖那个是主办方为了打招牌,二等奖才是货真价实的嘛。那个时候,广东的外来人口数量急剧膨胀,都是年轻的打工者。老爸将杂志定位为打工文学,反映打工者自己的生活,作者也以普通打工者为主,口号直接又诗意,“在他乡守护梦想,用文学喂养灵魂”,一下子打开了市场,订户加零售达百万份,广告收入源源不断。在讨论办刊口号时,老爸的团队围绕“滋养”和“喂养”这两个词语争论了半天,最后是老爸一锤定音:还是用“喂养”吧,“滋养”有点小资感觉,咱们的读者都是跟我们一样赤手空拳讨生活的,精神物质都匮乏,嗷嗷待哺,还谈不上“滋”,“喂养”更形象生动,更有画面感。后来,老爸跟我说,那张皮艇照的人就是他们的编辑团队。那次海上兜风是为了庆贺杂志拿下了一单大额广告。

到广州的前几年,老爸一直在大大小小、正规或不正规的杂志之间游走。他在电话里对我说,儿子啊,一定要好好读书上大学,现在不想吃读书的苦,将来就要吃不读书的苦,你爸被一张文凭害惨了,到哪里都不享受正式工待遇……

老爸的杂志办到第三年,主办方换了领导,说杂志内部承包有违相关规定,要终止合同,收回自办。老爸百般活动,但无济于事。老爸的同事说,王总,你还看不出来吗,人家是看好咱们打下的底子,想摘桃子,断咱财路。老爸想了想说,好在咱们都有一支笔,不会饿死的。

老爸的编辑团队解散以后,又在广州晃荡了几年。老爸跟我说过一个趣事,说有一年,那边的作协想推出一批70后作家,给资金出书,在杂志设专栏推作品,老爸的条件都够,就年龄上卡住了。老爸的身份证上出生日期是1969年12月31日,差一天错过70后。老爸哈哈大笑着,又说,听我奶奶说,他还是夜里11点半生的,要是奶奶再坚持半小时,他就是妥妥70后了。我呀,运气总是差那么一点点。老爸说,生活与文学之间有敌意。

在广州的最后几年,老爸不停地换工作。进入新世纪,杂志似乎不好卖了,人们的视线转向了网络。大大小小的杂志,如果没有官方养着,很难生存。他找编辑工作就很难了。好在老爸办杂志时赚了一笔钱,心里有个底。但他不敢乱花,死死捏着这笔钱,以防不测。他到家具城做搬运工,到广告公司写方案,什么能挣钱来什么。空闲了,就写小说。

也许是太累了吧,老爸最终选择回老家槐城,经当地文友介绍,在市志办谋了个差事,还属于编外人员,工资勉强够零花的。老爸说,不错了,搁广州谁用我这么大岁数的人,一晃快50岁了。老爸拿出在广州办杂志赚的钱,老妈拿出在我外公那儿的打工积蓄,买了一套房子,我们一家又团聚了。搬进新房子那天晚上,老爸把所有的灯都打开了,坐在阳台上,静静地吸烟,一直坐到夜里11点。我能在那种寂静里听到一种声音,什么声音我说不上。

老爸给自己布置了一个书房。他要了一个小卧室,中间放床,四面都装上书柜。在他众多藏书中,短篇小说集占了大头。我问他,老爸你为什么对短篇小说情有独钟?老爸说,这么多年,他感觉自己就像被猎人紧追不放的兔子,无法停下来,只能看短篇写短篇。又说,看多了写多了,才发现一个好的短篇里本来就包含一个长篇的人生。短篇是作家记忆的闪光点和痛点,每个片段里都有命运的暗示。卡夫卡、海明威、卡佛、莫泊桑,还有咱这边的鲁迅、阿城、汪曾祺,啧啧,写得多好啊……一提写作,一提短篇小说,老爸就刹不住话题。

你也可以写啊,有一天老爸对我说,我看你作文不错,里面经常有不错的比喻,有出人意料的结局,短篇嘛,很讲究境界上的飞跃。

这时候,老妈在一边接过话,写不写随孩子,写了又能怎样,不写又能怎样,能找个好工作才是正事。

老爸看也不看她说,写作和找工作不矛盾,这是一种精神活动。说完,丢下我们进了书房。傍晚时,我去他房间,叫他吃晚饭,发现他躺在床上,电脑屏幕上是一个短篇小说的开头:“我躺着,躺在这里,像一个放错位置的标点,一个被删除的片断,一篇无人阅读的小说,身边是大面积的失败……”

我似乎又听到一种声音,仍然说不上是什么声音。这种感觉让我害怕。

一年后的一个黄昏,老爸老妈突然把我叫到一张沙发上坐着。他们说,他们要离婚,征求我的意见。我不知道他们要离婚的具体原因,但我知道,时间本身就会生出肿瘤,如果不狠心切除,它会快速地扩散。我能说什么呢?我说,我也大了,会找到工作的,不用你们操心,你们自己决定吧。老爸对老妈说,儿子是同意了,你也说要离,这就简单了,我搬出去住,除了书和电脑带走,别的都给你们。

老爸老妈去民政局签了离婚协议当天,老爸就收拾东西准备走了。我心里堵得慌,躲在房间,大被蒙头。老爸推门进来,在我床边默默坐了一会儿,叫我起来,把一本书递给我。这是他前不久出的书,他的一个短篇小说集,有800多页,页边距很窄,文字撑得满满,打开来就像掉进蚂蚁洞。我曾问过他,为什么印这么厚,老爸解释说,当地一个热心文学的企业家,拿出一笔钱资助本市5名作家出文集,我趁这机会就把所有短篇都收进去了。你想想,像老爸这种名不见经传的,能有多少人读咱作品,我怕自己辛苦写的小说,一篇篇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