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糖快要吃完时,常亮觉得没那么难受了,可身体仍处于原始的自我保护状态,使他还不想站起来行动;他干脆把腿支起来,呈半蹲半坐状态,头垂趴在膝盖上。
天上的云层尽管看起来很厚实,可太阳毕竟是太阳,它午间释放出的巨大能量,还是让天空白亮起来,闷热中夹杂着丝丝炙烤。常亮迷迷糊糊的,感觉像是睡着了,却明明是醒着的。在这种状态下,他原本全部朝向父母的心,开始一点点发生倾斜。尤其是当他回想起白乐嫁进门几年来发生的几件事,觉得也不完全是白乐矫情,父母确实也应该承担一些责任……
先说结婚买房这件事儿吧。他们结婚买房时,父母推说没钱,让他们自己想办法解决,他们东拼西凑付了首付,婚后两口子扎紧裤腰带还债、还房贷。可没过两年,老二结婚,父母就一下子拿出二十多万首付。这不叫偏心叫啥?白乐气不过,揪着他回家跟父母理论,父亲理直气壮地说,你们两口子挣钱能力比老二他们强太多,买房欠那点儿钱,对于你们来说,那就不是个事儿。更让白乐不能接受的是,母亲竟然以他们是老大为由,借口说,长兄为父、长嫂为母,要不是我们这两把老骨头还在,你弟弟结婚,还不是你们两口子的事儿吗?这话一出,让白乐觉得敢情小叔子是他们为她而生的,反倒是叫她庆幸、感激他们老两口的健在了,真是岂有此理。那天闹腾到很晚,白乐暴跳如雷,常亮则活脱脱一只霜打的茄子,耷拉着脑袋装受伤严重,直到最后也没闹出个结果,白乐只得哭哭啼啼地回了家。过后几天,常亮化身没筋骨的墙头草,无须有风,在白乐和父母两边倒,一边安慰老的不要伤心上火,一边劝老婆何必斤斤计较,言辞凿凿地说,自己的日子自己过,父母不能跟一辈子,靠天靠地靠父母,说到底,靠谁也不如靠自己。浅显的道理白乐也明白,给你估的,不争也是你的,不给你估的,争来的也都是气,也就没再继续争较,认了现实,不得不哑巴吃黄连——全苦在心里了。也就是从这件事开始,白乐跟公婆的矛盾开始萌芽,常亮时刻会提心吊胆地嗅到浓浓的火药味儿。
再说带孩子这件事儿吧。他们虽结婚在先,但婚后二人忙于工作,要孩子的事儿就往后推了好几年。老二两口子结婚第二年就生下一个小子,紧接着又生了二小子,父母一手把两个孙子带到上小学。其实后来他们也想要孩子了,可考虑到父母正在帮老二带孩子,不想让老人太劳累,又担心老人应付不过来,就商量着又往后推了两年。挨到老二的两个儿子前后脚进了校门,他们终于敢精心备孕了,生下了小女儿。本想着父母也一定会帮着带到上学,没想到只带了不到两年,在孩子还不到两岁时,母亲要不就今天喊头疼,明天喊肚疼,要不就埋怨小孙女太难缠、太累人,她一把年纪实在是应付不过来,推脱着不想给好好带。说得次数多了,常亮嫌烦,也确实心疼母亲,试探着跟白乐商量请个保姆。白乐一听就火冒三丈地反对,他们能帮老二带大两个,轮到我们头上,就连一个也带不了了吗?请保姆能有自己照顾得好吗?你没看过新闻吗?有多少孩子不是被保姆虐待吗?请保姆不用花钱吗?我们的房贷、车贷还没还完呢!没过多久,母亲就真生病住院了,正赶上他们工作最忙的时候,跟公司请假肯定是不可能的事,不得已,只得花钱请了一个亲戚带孩子,没想到母亲这一病就再没好利索,三天两头地往医院跑,说好的临时保姆成了长期保姆,直到把孩子送入幼儿园。母亲是真病也好,装病也罢,在白乐看来,就是找理由不想帮他们带孩子,婆媳之间的隔阂和矛盾进一步加深,甚至到了无法调解的地步。
还有两件事,白乐也耿耿于怀。一件是,那年农村老家风电占地,得了两万多元补偿款,表面上父母把钱分成了三份,两个儿子一家七千,他们老两口留了六千,可暗地里父母把那六千也给了老二。这事儿不知怎么就传到白乐耳朵里了,她揪着常亮去找父母理论,让父母要么也给他们六千,要么问老二把那六千要回来,一家分三千。父母自是不会同意跟老二往回要钱,也找不出理由推脱白乐,母亲使出缓兵之计,答应过年时给白乐包一个六千块钱的大红包。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母亲也许只是为了安抚白乐,也仅仅是说说而已,可白乐却牢牢记在了心里。大年三十晚上,一家人吃过团圆饭,白乐见母亲迟迟没动静,就当着老二一家的面跟母亲要红包。母亲依旧推脱说,他们老了,又没有退休金,就那几个可怜的老年救济款,连平时吃药和吃饭都不够,言外之意就是,她没钱。白乐一听,差点儿没被气到倒地身亡,她吊起了脸子,心里发誓跟父母老死不相往来。另一件是,父亲未经他们的同意,就将登记在他们名下的城中村的房子租给了别人,租房所得的两千元钱也没给他们。这还不算,租房的人因生炭火取暖,导致一氧化碳中毒,险些丢了性命,一纸诉状把他们告上了法庭,法官判他们承担30%的责任,无辜赔了对方几万元医药费、误工费。这件事让白乐认定,公婆就是她的宿世冤家,不像别人家的父母,是来度儿女的,他们分明就是来祸害自己一家的。
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回忆也很费力气,尤其是针对不愉快的事儿,常亮觉得身心疲惫,脑袋有点儿蒙,还阵阵透着针扎般的疼。无头绪的情思在他的脑海里恣意乱撞,他努力克制着不让它出圈,想让它停下来,可越是这样就越乱,不安、惊惶、急躁、胆怯、无奈、虚脱一股脑儿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将他团团包围。为缓解症状,他又往嘴里塞了两块糖。若不是刺耳的手机铃声解围,他说不准会就此抑郁。来电是陌生号码,他幻想是白乐,接通却听到是小女儿略带哭腔的声音。孩子在家等不到父母,就一个人下楼借小卖部的电话先给妈妈打,不接,才又拨了他的号。他在电话里听到,小卖部的老板在替孩子埋怨他们,这家大人真不靠谱,大过节的闹什么矛盾,把小孩儿一个人丢在家里,这鸡飞狗跳的日子能过好吗?常亮在电话里安抚小女儿先上楼回家,说他马上就回去。小女儿说,出门时不小心把门给带上了,想回也回不去了。常亮这才想起,自己也没带钥匙,备用钥匙在车上,联系不到白乐,就进不去家门。常亮千叮咛万嘱咐小女儿一定乖乖待在小卖部等他,不要出去随意走动。他拦下一辆出租车,念经似的催促司机快点儿再快点儿。路上,他又给白乐打了几次电话,起初通着,没人接,后来语音提示已关机,他搞不清是她故意关的,还是手机没电了,无论如何,这都不是好兆头,他的心提到嗓子眼儿上,大脑沉沉麻木,四肢微微战栗。
回到楼下小卖部,常亮见小女儿正坐在凳子上吃老板给的月饼,忙作揖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