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司匹林(5)

5、

回城的路上,你盯着燕姐的侧脸出了神,她的皮肤很白,鼻子和下巴外翘的弧度勾勒出立体的脸,耳朵上戴着珍珠耳环。她是男人的长女,得知你独自打车回乡下,提出送你回家。你坐在后座里,试着平复激动的心情。半小时前,在男人家见到她,你误将她当成大姐。如果你有姐姐,姐姐就该像她那样知性、有分寸。不管怎样,那半小时发生的事,你是不愿再经历了。

真相比谎言更让人难以接受。男人告诉你当年的来龙去脉,承认那张红纸上的字迹是他所写,而且是父亲授意这么做的。你怀疑这仅仅是他逃避责任的托词。但你不得不承认,他家的那张大合照里,每个子女都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他们的眉骨都往同一个方向扩散,唯独你排除在外。你身上没有任何人的影子。

在男人坦言之前,你就像祥林嫂,哭哭啼啼,疾病、不良孕史、对生活的不满在你的眼泪中成了控诉。你没想到会情绪失控。你向来是不露声色的人,多年的委屈在心中得到妥善的安置,吐露出这一切,你没有想象中那般轻松。

这是第几次怀孕了?车子进入油城大道时,燕姐问你。

第二,哦不,第三次了。你犹豫了一下,跟她说出实话。

一个也没生下来吗?

没有。

可怜的孩子。你听到她低声说。不必有负疚感,或羞耻感,怀孕是两个人的事。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愤然。

我没有,只是想有个孩子。你矢口否认。你迫切地需要一个孩子,第一次怀孕时,你早早买好孩子的衣服、帽子、奶粉和纸尿裤。如今,奶粉和纸尿裤已过期,衣服、帽子也落满了灰尘。无数个日夜,你摆弄着它们,想象那个胚胎没有离去,替你消耗掉这些婴儿用品。

谁不是这样想呢。几年前我什么办法都试过,中医、西医,也去问过算命的。我的衣服里永远有一股中草药味儿,每天起床,头发大把大把地掉。那时朋友请我去吃满月酒,吃完回来,几个月都睡不好……

至少你熬过来了,人生也圆满了吧。你想起男人家的照片里,她牵着两个小孩儿,眉眼和她十分相似,便附和道。

不,不对。你有没有看过动物表演,老虎和狮子,一个森林之王,一个草原野兽,它们怎么会轻易听从人类的指令,谁都知道这是驯化的结果。女人也一样,她首先是女人,其次才是母亲,有没有孩子,不影响女人自有的属性,我不认为生完孩子人生就圆满了。

要是没有孩子,人们总会把责任怪在女人头上。你苦笑道。

那是别人的想法。子宫是我们身上的部件,我们可以使它运转,也有权利让它赋闲,谁都不该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在我们身上。除非你想成为一个母亲。

你呆呆地听着,想起婆婆说的话:一个女人最重要的工作是维持家庭的和睦有序,生儿育女是重要的一环,此外还包括养育和教育子女,为男人腾出精力创造事业。她正是如此践行自己的言论的。作为全职主妇,她大半辈子的心血都投在独生子身上。如今你也在她的掌控之中。

可周围的压力更多来自女人,而不是男人,不是吗?你看着窗外的车流从高架桥一路向下,汽车轧过的马路,扬起阵阵尾烟。

那你可知道,历史上曾出现过母系社会,女人承担着生育和养育子女的责任。她们有种天然的使命感,比男人更渴望延续自己的血脉。当然时代变了,有人彻底丢弃这部分思想,有的人还保留着……

燕姐的手机铃声响起,她戴上蓝牙耳机,你们的对话由此中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