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司匹林(3)

等你在房间躺下来后,我走入房间,扫视一周,到处都有翻过的痕迹。衣柜、桌子、抽屉,但不至于混乱不堪。我知道钥匙原先的位置在哪里,知道抽屉本来是不上锁的,还有衣服的口袋没有外翻。

你到底在找什么?

3、

从家里出来,你僵立在村口的那块石碑旁。旁边是一条河,浑黄的水面漂着水浮莲,水往下游涌动。风从脸上掠过,坚硬的触感刮痛了你的脸。回过头,院子的铁门已闩上。你说回城里时,母亲没有挽留,她正在打电话,有人订了她的菜,但要价很低。你听出她哀求的口吻,匆匆收拾东西离开。离别是伤感的,你想起过往的日子。周五的傍晚,你和哥哥一块儿回学校,母亲会站在院子门口,眼神里满是不舍,反复叮嘱你们坐车小心。有时她会消失一阵,然后冲出来,手里拿着水杯或学习资料,朝你们喊着,说遗落东西了。

现在你知道,母亲偏爱哥哥是有原因的,而你必须去求证这个真相。你摊开那张发皱的红纸,上面写着一个婴儿的生辰八字,出生年月日和你的完全吻合。你没有理由不相信这张纸就是重要线索。关于你的身世,关于疾病的来源。红纸背面有一段模糊的字,大部分被墨汁覆盖掉了,你琢磨许久,才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地址来。

那个村庄离你现在的位置两公里远。你盼着有一辆的士从眼前开过,可这种概率极低,除非在过年或年例等传统节日里。最近的公交站也有1.2公里,而且没有经过那个村庄。你眺望远处的农田,它们被洪水冲刷成一片滩涂,农作物像寿命将尽的老狗,软塌塌地趴在地面。你曾在那片土地上埋下花生种子,也在秋季踩着金黄的稻浪收割。现在它们属于另一户人家,他们将你的记忆变成了一栋房子——母亲把地卖了。

沿着熟悉的路走去,你的脚步愈加沉重,前方不远处的晒场变成了垃圾场,黑色的塑胶袋暴露在空气中,露出变形的厕纸和卫生巾。猝不及防,鱼腥味儿和隔夜潲水涌入你的鼻腔,你条件反射干呕一声,接着胃里发生了激烈的争斗,你蹲下来,潮湿的异物从胃里苏醒,涌上喉头,从口腔中喷射出来。你闻到地面泛酸的胃液,早餐的粥变成一摊稀薄的水状物,夹着你吃进去的阿司匹林药片。你持续吐出嘴里的苦水,所有污秽物变成了药片的苦味。

你的心加速跳起来,有种不好的预感在脑海中闪过。你想补吃一片阿司匹林,但你人在郊外,药片在家里。你想起诊断上“易栓症”三个字,接下来都得跟这种药物打交道。每天含水吞服,你的喉咙感到不适,药片易溶于水,苦味在舌尖荡漾开来,那滋味并不好受。你不明白为何你的血液比别人更易凝固,这种病症给你的孕期带来风险,胚胎的成活不确定性强,无论如何你无法接受再次中止怀孕。

这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婆婆问你检查完了没有,怎么那么久还没回来。你控制着语速,说今天排队的人很多,还要一点儿时间。婆婆问你是不是在B超室。你说在洗手间里。那你检查完尽快回来,老乡介绍了一个算命佬,我带你去算一算。婆婆说。你突然很想笑,可你忍住了,你说好。

半小时后你到了村庄的入口,发黄的石牌上刻着“上野村”几个字。平淡无奇的乡村,密密麻麻的屋子蚕食着农田的边缘,是那种公交车路过你都不会多看两眼的布局。而这张红纸使你跟它产生了交集。村民们进进出出,好奇地望着你。你意识到,空有一个地址还不足以找到原本属于你的家。27年前的某个清晨,谁家有女婴出生,十几天后包在一张毯子里,用纸皮箱装着,丢弃在几公里外的农贸市场里。你想打听这件事,无疑是大海捞针。或许这件事本来就是秘密进行的。你的生父和生母担心没有人收养你,不得已留下你的生辰八字和地址,但他们害怕你被遣送回来,不敢留下具体的联系方式。

你把所有可能性都想了一遍。逐户打听,总会得到想要的答案。但你没有精力这么做,步行两公里后,你的肚子有点发硬,耻骨在拉扯,子宫像气球一样一点点地胀大。与此同时,嘴唇如同干涸的河道。你闭上眼睛,吞咽涌上喉头的液体,你的腿不由自主地抬起来。啊,是这样的感觉,沉重的身子变得轻盈,你像是飞了起来。

刺耳的喇叭声从身后响起,睁开眼睛,一个男人骑着摩托车从你身旁路过,靠近你时,速度减慢下来。他穿着一条及膝短裤,大腿以下都是潮湿的,水从裤腿往下滴,小腿上有新鲜血迹,像被水蛭咬过一样。男人和你父亲年纪相仿,胡子和眉毛过早地发了白,黝黑的脸上充满疑惑。你向他抛出一个久违的微笑,仿佛他是你认识的旧人。

摩托车离开后,你没有继续往村里走。田埂上有一条巴掌大的罗非鱼,泛白的鱼鳞上裹满污泥,鱼鳃在缓慢蠕动,久久扑腾一下。你蹲下来,灰白的鱼眼向你发出求救信号,准是大水把它带到这里来。要是童年时期,你会为好运气激动半天,洪水过后遍地是鱼,人人都有权利不劳而获。今天这鱼跟你同病相怜,你找到一根棍子,把它推入旁边的水沟里。

男人第二次出现时,你正从田野里走出来。你认出他那条沾血的小腿,此时被止血贴包住了。男人问你,你是不是张村的“妹头”。你心里一惊,摇了摇头。“妹头”这个绰号许多年不曾出现过,只有家里人才这么唤你。小时候你格外抗拒这个绰号,就跟你的同学抗拒“带娣”一样,后来她弟弟出生后,家人才拿户口簿去申请改名。你想不明白明明是老幺,为何不是“幺妹”“小妹”诸如此类的昵称。男人看着你,又问你来这里找谁。你不好意思说寻亲,便说碰巧路过这里。男人自言自语,说几年没见,你都这么大了。你听出话里的遗憾和愧疚,如同一个缺席的父亲,岁月飞逝,却错过了女儿的成长。你端详起男人来,仔细查找五官里与你的相似之处。他的眼睛眯着,没有直视你,嘴唇有点干裂,胡茬密集,鼻梁高耸而硬朗——没有一处和你一样。或许你遗传的是母亲的特征。男人说你的脸色看起来很差,要不要去他家歇一歇。

这样的邀约听起来很荒唐,你根本不认识他。你拿出手机,想打电话给母亲,但母亲的话在你心中长出了刺,你把手机放回包里。男人望着你,眼神半是担忧,半是一些你读不懂的感情。你扶着他的肩膀,慢慢爬到摩托车上。要说非去不可的理由,那就是你对身世的求知欲,对掌握命运的渴望,它们甚至超过你对原生家庭成员和生活状况的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