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跃斑马线(3)

可这卑微的浪漫也往往实现不了,城市中有太多的车,大巴、中巴、小巴、出租车、网约车、黑车、轿车、SUV,发出巨大轰鸣的跑车、老头乐、摩托车、电瓶车、滑板车,全部挤在路上,单车的轻盈就像小鸟,最容易受到伤害。

更多的时候,你们只能站在窗前,看着烧红煤球般的落日,空气中也有矿物质燃烧的味道,落日中那么多的车子,那么多人在路上。

他们一定着急回家

或者

着急离开家吧。

寒冷一段段从窗户的破洞进入,同时进入的还有水汽。你只能睡到床上。床有1.8米宽,你们各自睡到一边,侧卧着各自面对眼前的虚空,中间的距离足够一个人四仰八叉躺着。

锦瑟喜欢裹被子,你时不时会被冻醒。醒来时发现被子被裹走,又滑落到地上。城市的夜不会一片漆黑,薄雾一般的微光在室内流淌,从锦瑟的头发流下,颈、肩、肩胛骨、背、腰、臀、腿。她蜷缩着,好像要回到母体之内,似乎在颤抖。你从后面去贴合,去温暖她,就像母体把她包裹。但横亘在你们之间的,还有其他,它足够坚硬,足够顽固。你们因为这十几厘米不能完全契合。你必须把它埋入她的身体。

锦瑟叹了口气,平躺过来。她的眼睛一直睁开,越过你的头顶,看向天花板上的吊灯。卧室的吊灯也是枝形,不过比客厅的少了两根枝条。这样外面的车驶过,车灯射入,墙上奔跑的就不是蜘蛛,而是一只水蚤样的昆虫,细长的腿飘浮在黑暗之上。

卧室这一边也是高架桥,房子就建在两座高架桥之间。桥梁就像两条腿。腿和道路都预示着远方,预示着出走。远方的震动涟漪一般通过道路传导过来,传到两条路中间相当于小腹的房子。此外,腿还可以张开,还可以盘绕。体内的振动也如涟漪一波波荡漾开。

床有1.8米宽,长度是2米。白色的床单就像画布,你们的身体是笔。你们热衷于书写数字,55、11、69……或者大写英文字母,W、M、N、Z、H、Q……或者汉字。汉字和数字的组合,锦瑟是大,你是1,然后你们组合成一个木字。

锦瑟说起徐冰的行为艺术:地上堆满各种文字的书籍,两头发情的猪被赶进来,公猪骑到母猪背上,猪的身上也有文字。猪的交媾中,地上的书籍被践踏,变得破损、污秽。

我们也是行为艺术。

反正有大把的时间。反正不能去看夕阳。暮色越来越黏稠,伪装成鸟儿的蝙蝠,有着轻盈的身体,却又长着一张猥琐的老鼠脸。它张开翅膀,在夜色的浓汤中滑行。

你在客厅支起另一个画架,把画布绷好。锦瑟不愿意坐在那儿当模特。你已经那么熟悉我,每一寸肌肤,肌肤下的淡青色静脉,搏动的动脉,骨骼肌的收缩,36.5摄氏度的体温,会升高半摄氏度,胸前的皮肤会突然涌出红晕。

你又想起你们摆出的字:木。是不是所有的情侣,最后都会木然?

你想起你们去蹦极,粗大的绳子,你们抱在一起,站在悬崖边缘。锦瑟往后坠落,你跟着她一起坠落,耳边呼啸而过的竟然是潮水。你们坠落到底,又弹起,又坠落,又弹起,幅度一次一次减小。最终,你们就悬挂在那儿,轻轻摆动。锦瑟抱紧你,轻轻啜泣。她的头发散开了,垂在空中,你想去抚摸安慰,却发现怎么也不顺手。她喃喃地说:如果最后的时刻能这样。

你用力抱紧她,想要把她陷入体内。

你想起一种说法,我们的世界,从广义相对论到量子力学都不好解释,但如果用电子游戏来参照,一切都说通了。但游戏可以重来,这是最大的不同。

你在画布上落下第一笔,不是纯白色,那是死亡经过烈火才会变成的白色,而现在的白色,骨髓里富含造血干细胞,表面附着血管和神经的骨骼,一种还在生命历程前1/4的颜色,然后是器官,心脏泵血,肺一张一合,肝脏分泌胆汁,胃肠蠕动,子宫、卵巢、阴道,也许数年之后,会有新的生命从这里探出头来,胸腹膜、肌肉、皮下脂肪、真皮、表皮,颜料覆盖颜料,就像冬天的雪,一层层覆盖世界。

一场不大不小的雨,四声杜鹃的叫声,预示着春天的到来,你想这是最后的春天。

闭上眼睛,你再次进入那个梦。一眼望去,黄色的沙土和砾石,太阳数十亿年来,每天早晨睁眼,晚上闭眼,似乎也倦怠了,垂着眼皮谁也不看,偶尔刮起的风也是黄色的,把天空也染成黄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