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光闪闪(6)

“先前也说过的意思,老了,我这辈子,种不动啦!”说着,头低了一下,揉了揉眼睛。

脆脆的、回音拖得长长的银圆,好似把记忆的屏幕打开了,一闪一闪的,闪得更加清晰了。小时候,父亲拉着我的手,能体会到一种活力,跃动在我的周身。有一次,我感冒好了,他要去庙沟浇菜园,顺路把我送到村小,看着孩子们做游戏,他竟把我举过头顶,当着师生的面,有一股表演的劲儿:“我家老六,给咱们好好念书,长大当个公社书记,挂上一个’为人民服务的包包……”

而今,岁月像一根无情的绳索,把他捆绑起来,身子越来越小了,越来越瘦了,越来越抖了,老榆皮般的脸,感觉又变样了,仿佛乡间“飕飕飕”的黄风,把他重新捏造似的,捏成了更加粗糙的另一个自己。在直达生命的终点上,另一个自己,也并不是以孤独的方式,和死亡合抱着。

我把小凳子向父亲挪了挪。哥哥大概是看出,我要进入正题了,他也向父亲靠过来,快要头顶着头了。

“大,你爷爷的事情,现在有些眉目了。”

“什么眉目?”

“有消息了。”

“什么消息?”父亲拖着腔,一字一顿地,“什么消息?”

“好消息嘛。”哥哥伸过头说着。

他没听懂什么,哥哥又说了两遍,他才听清了。

“噢,噢,什么?什么?”父亲还是把分秒拉长了。

“主题教育学习,我在山西晋怀陵园,意外地看到了你爷爷的名字。”

“是不是?”

“是了。他是八路军一二〇师三五八旅警备六团的人,在雁北抗日根据地上战死的。”

“真是神了。”

“真是意外了。”

“你咋知道的?”他还在震惊,看人是直直的,张开的嘴唇微颤着。

“我在那里查到资料了。”

“你看照片。”

父亲也扭了一下脑袋,眼睛快要贴在我的“苹果”上了。

“我认不得嘛。”他像个犯错的人,并不自在地说着。

“经过我们的申请,我老爷可以回老家,进祖坟,和我老娘合葬了。”

“合葬,合葬——”

泪水搜寻到父亲的眼角,他像吞下了神药,快意的分子涌遍全身。忽地,他昂了一下头,竟瞪开了眼睛,胳膊耷拉了下来,差点软倒在地上。慌了,哥哥把父亲抱在怀里,掐按着鼻尖下面,“大——大——”我和哥哥一声一声地喊着,一声超过一声。

父亲醒过来了,感觉他像从赛场上下来,全身是疲歪的,一张脸仿佛锅底上擦过,嘴唇上堆着白沫。我和哥哥,啦啦队友一样,惊慌中的身体翻腾着热浪,心也在“咚咚”地跳着。

跳着、跳着,竟也有了画面感。那么多年,农忙之余,父亲说他在黄河上当船夫,挣点儿小钱,其实并不是,他是有一种念想在牵动,紧跟着老父亲,风雨不顾,去探寻失散很久的爷爷。

缓过来的父亲有点儿笑意了,竟还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我看见“老榆树”在点头,奔跑的清风,把他的心结,终于解开了。

“我是不是睡着了?”

“不是,不是,是累了,累了!”

“哥嫂陪着你,好好吃上,好好睡觉噢!”

感觉父亲并没有听清什么,只是点着头。他根本不知道医学上的假死,也并不知道刚才是一种死亡的体验,或者是人生最后的预演。他的确是累了,累了一辈子。妻子轻轻摇着他的肩膀,说了一遍又一遍。

他还在“啊”着,终于听清了。

“吃着了,睡着了。”他抠了抠指头,伸来缩去,不知把手放在哪里。

“走路要小心,慢慢地,尤其是下雨天。”

他没有应声,也没有表情,只是轻轻地点头,再没有说话。他把无数的话,说给了自己。

“大跟着爷爷背草,裂缝了,‘轰隆隆,在土窑里差点儿被压死,是老爷救出他俩的。”我想起了哥哥的话,但我一直不清楚,父亲为啥不太让人提及这个事情。

他确实是说给自己的,没有声息,一遍一遍地说着,也同样沉浸在铭心的旋律中,“没有家哪有你,没有你哪有我。假如你不曾养育我,给我温暖的生活;假如你不曾保护我,我的命运将会是什么……”

我注意到了,父亲点头的时候,愈发迟钝了,眼皮更加下坠。他累了,我看着他,看着银圆闪着光亮,一闪一闪,竟是炫目地闪着,闪出父亲的不同时期,闪出他滚烫的人生,也提前闪出了他的最后一刻。握着他的手,握着握着,我的感伤又来了。

嫂子叫吃饭了,女儿俏皮地“噢”了一声,我和哥哥搀扶着父亲,回到老窑里。

我把父亲的“钱”交给了哥哥,眼里有泪水在翻涌。“告别”像浸入墨里,是一个黑色的词。人生,行色匆匆的人生,在白与黑间,会随着衣袖流逝。啊!我终会绝望的,看不见这个银圆,没有了这个银圆,没有了叩动人心的“银光闪闪”,我就没有了父亲。

我的手虚握着,感觉那“银光闪闪”还在,只希望它不要那么快从指尖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