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光闪闪(5)

“没有意外,庄稼人是没有意外的,只能靠勤劳,过上好日子。”

我在深思,总感觉父亲像个乡村哲学家,说什么,总有些“渠渠道道”,总有些道义在里面,总有些令人品味的地方。

哥哥又直起身,在“嗯啊”中摇晃了两三下,一步比一步大,又回到老窑里。这次,他没用一袋烟的工夫,刚关了门,一下子,就又听到他开门的声音。

笑嘻嘻的,哥哥给每个亮晃晃的瓷碗捏了一撮黑糖,挨着倒上了热水。父亲那雕刀刻过的脸,像在岁月里重新跃出的一个镜头,大家还在想着“登台”的他。

“你得了多少次奖?”女儿好奇地问。

父亲没有听清,她孩子气的声音愈来愈大了。

“什——什么奖?你说。”

“公社给你的奖。”妻子接着说。

“噢!奖,奖!我记不清了,这个哪能记清了。”

“给你麟木工匠奖来没有?”

“不是奖,是称号,荣誉称号。”女儿径自纠正。

他又开始“啊”了,直梗梗地看着我。哥哥又开始给他当“翻译”了,他听清了。

“没,没给!”

“噢,可能上面没评过这个。”

“没,那时候还没评过这个。”

“你学过石匠没?”

“没,没!是自己慢慢琢磨的。”

生活是最高明的师父,柴米油盐中,能悟出一些超越机械的窍道。父亲不是石匠,但打出来的石头,修起来的窑洞,十里八乡的匠人还有点惊叹。我曾跟着他在村前的石沟钻炮眼儿,看见他低头装炸药,我总有点发怵的样子。每每父亲用乡里话鼓励我:“哎,看咱家这个——没出息的和尚(陕北神府一带的称呼,多指年少的男子、年轻的男人),你怕什么了嘛!”但他在点捻子前,总是令我躲得老远,直到他看不见了,猫步似的,才去碰燃。看见他弓着腰,火速跑开的样子,我的心跳得更快了。“咚——”有时是一响,“咚——咚——”有时是两响,看着石头炸裂飞奔,我的心仿佛要跳到体外了。有一次,父亲竟在导火索的“哧哧哧”声中被小石子绊倒,翻了两个滚,就快要掉下悬崖,心悸中缩回小腿,他抱着头逃命,大过手掌的石块飞来,差点儿坏掉了他的胳膊。他吃着跌打丸,抹着紫药水,挨着酷暑,每天用热毛巾敷着。

“想起你当初点炮的事不了?”我拉了一下他的手说,“想起不了哎?”

他不晓得我说了什么,嘴张开,脑袋向前晃动了一下,风给了他一点黄尘,急速眨眼中,又晃动了两下。

“你再,再说上一遍。”

我把字一个一个咬碎似的,又重复了一遍。

“噢!”

“想——想起了。”

“那时,你就是一个追梦人了!”

他“啊——”摇着头。

“什么梦人?我听不懂,是不是你艺名‘梦源的这个梦哎?”

看着一脸平和的父亲,我端起碗,叫他喝水。他“咕嘟嘟嘟”着,我看见了他端碗的手,一定是窜入了过多的凉风,是那样黑瘦,那样皴裂,那样僵滞。这么粗糙的手,是曾经在“村小”将我举过他头顶的那双手吗?我心里诧异地想着……

我感谢父亲,老实巴交的他,像站在雨后的土地里,一直巴望我能结个大瓜。他万万没有想到,用了心思给我起的名字,多年以后,竟被我在文学上获了点儿声名的笔名几乎遮掩了。但他乐于被“遮掩”,又精于发现,也体会到一种抚慰心灵的甜润。

父亲直溜溜地看着我,我才想起,还没有应答他。

“是,是!梦源的梦。”

西西弗斯,就是扶着石头上山的,是石头给了他梦想,给了他攀登的新一种步态。仿佛神话不再是神话。父亲背石头,在乡里也是出了名的,春夏秋是在一大早背、劳作之余背,冬天就是整天背,浑身像冒出了“热雨点儿”,仍然要背,一块一块地背着。他是乡村里罕见的有着天然审美观的人,垒个猪圈也是极讲究的。修了两院石窑,一院的窑面高悬“尽开颜”;另一院是十孔,一字儿排开,窑额的“三星共照”字样里,光芒相拥,亮亮的,都是关于富荣的祈盼。

“腰疼不了?”

父亲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开始拍腰了,拍了三四下,又拍了五六下,他看出我的意思。

“不——不疼了!”

他是不是忍着,故意说不疼了?我心想。

“十大几年前,你不小心,摸黑回家,牛车翻在坡下了,把你也跌了,担心是骨折,医院给的结果,说你是腰椎间盘突出,还严重了,白大褂叫你吃药,你一直没有吃。”

说过五六遍后,父亲点了点头。

“哎!庄稼人的老毛病,时间长了,自然就歇下了。”

“也有歇不下的。”

“那就得忍着……”

“还记得那头牛不?那些牛不?”

他还在“啊”着。

我的声音一遍比一遍高。

“谁?谁发得流油?”父亲听错了。

“不是问的这个。”女儿几笔就画出一头牛的模样。我又给他重复了一遍。

“记得,记得!”他爽快答着,“一头头,都是好牛,都是受罪的牛,可走上快了。”

“那你为啥要到集市?卖给庄稼人,还卖不上价钱。”

说起庄稼人,他的耳朵好像不堵了。

“不想进城卖给屠户,也不能卖给他们。少卖点儿也没什么。”说着,他双手叉住,捂了捂额头。

“牛死时,是不是大锤要打在额头?”我颤着声问。

“啊——啊——”

父亲还在“啊”着。

我皱了一下眉,用拳头在头上比画了一下。

他的神情有点冷严。

“是,是,是。”他接连着说,“在油库路的空地上,我见过。”

甩掉了浓云,天空焕发出精气神。我手里的银圆,在一定的时候,放入嘴里,是另一个世界的通途。现在,它放出更亮的光来,真有点逼人的眼。我不再按银圆了,开始摸了,摸了又摸,摸出父亲安详的老年,摸出他喂养的九头大牛,从村人记忆的犁沟里一一走过。但披着满身乡土的他,八十多岁了,还爱着土地,爱着他不肯丢掉的手艺,借了邻里的骡子,每年还要少许春耕。总担心节令溜走,他抢先去了地头,甚至执着地用头翻地,一块一块地翻着。

“现在还想不想种地了?”哥哥问。

“想——”他把这个字,拖得长长的。

“那为啥不种了呢,爷爷?”女儿高声问着。

父亲又在“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