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光闪闪(4)

“大门恰恰能推开,进来在楼下,一个穿黄制服的人,肿胖胖的,挂一副墨镜,老远吼着,叫把牛赶出个。”

“那你咋没往出赶呢?”我说,“那人脾气大,常大喊大叫的。”

父亲说,那人的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也可能是责怪吧,突然蹬了一下车篷,没掌握好身体,侧栏没有晃损,反倒他歪倒在地上。父亲赶紧把他扶起,和他一起拍了拍灰尘,尴尬的局面瞬间就没有了。

“我给他说了几句好话,没办法,实在等不上放学了。他龇了一下牙,瞪了两下眼睛,背着手走了。”

那一天,沙尘光顾了街巷,还飞卷着碎纸片、塑料袋、枯柴草……父亲灰头土脸的,擦了眼睛,拍拍肩膀上的风尘,说他得赶紧回去,趁着墒情,要把地快些种完。

贴补孩子们的学费,是他劳动之余的“主业”。从这一山,到那一峁,从这一梁,到那一洼,他要都跑遍,挖药材,苦参、麻黄、甘草、蒲公英、细茎草……有一种天然的药,不进入身体,却让他悄然变得更加坚实。

“卖药材,你卖得多少钱?”

他没有完全听清,慢慢地,慢慢地坐下来,喝了两口水。

“什么钱?”

“就是药材,你收入了多少?”

“这个你问啥了。”

他“嗨”了一声,精神了起来。

“没有多少,没有多少,就是供你们念书哇。”

“噢!药材好啊!也起到了粮食的作用。”

他“啊——啊——”不知他听懂了我的意思没有。

丰收是乡里人的生活盛景。“热腾腾的油糕哎咳哎咳哟,摆上桌哎咳哎咳哟,滚滚的米酒捧给亲人喝,咿儿呀儿来吧哟……”这样的民歌,常在黄土高坡回响。父亲是种粮大户,每年春芽钻出泥土,公社要选个赶集的日子,召开表彰大会,我曾跟着他,看见他登上小栏堡的最高领奖台,我有着难以掩饰的激动,感觉台上站着正风光的,不是父亲,而是我,是他盼望成才的小儿子。

回家的路上,跟在他身后,看着父亲丰盛的奖品,牡丹盛开的铁脸盆、印有“人民公社好”字样的梨白色毛巾、穿一身桃红衣的气味扑鼻的“双喜”香皂……我心想,我也不能站在那里,站在那里,也不是父亲的心愿。我要走出去,追逐山外的梦。远方的梦想的花朵,一定比故乡盛开得要俊俏得多。

像电影中的闪回,霜来得太早,冻死了父亲的荞麦,冻死了全村人的荞麦,甚至全乡的也冻死了,但他执意带着看似体弱的我,在老远的快要绕到刘南洼地界的峰山,一亩一亩地挽回。一把一把、一抱一抱,收割夜色似的,他是根本不让我早一分钟回家的。对他的“无效劳动”,我用沉默表达了不悦。疲累的我直不起蜂腰,但嘴上还是没一句抱怨。

“不用挽了吧,大?”

“挽,挽!挽回给牛吃,牛也没个吃上的,玉米秆子还是去年的。”那时父亲的耳朵还挺管用的。

我用无声回答了他。

“今年大旱,赶不住节令了,糜谷不行,豆类不行,土豆不行,唉!只能翻种荞麦哟!辛辛苦苦,没办法,老天爷也不给咱争气。”

父亲看着我,给我“最高指示”似的。

“六儿,咱家就这么个情况,咱村也就这么个情况。受不下庄稼人的苦,你们就得好好念书。”

“念,念,念。”

总有人牵挂着老百姓,春节前,喜讯来了,按收割过的庄稼面积来测算补贴。父亲满心欢喜,换了个人似的,仿佛一坡一坡的荞麦花,又盛开在他的眼前。

“收好了,如果不收,就没有这么大的收获了。”

“好,好,好。”我接连说着,“意外的收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