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班车如同一头气喘吁吁的老牛,在山连着山,一山更比一山高的土路上艰难爬行,上了天还是下了地,转过了多少个弯,绕过了多少次悬崖峭壁,母亲完全无视。车终于停下时,已近黄昏,全身骨头快散架的母亲随着仅剩的几名乘客下了车,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喘气。
这是只有一条街道的小镇,一些高高矮矮的房子沿街而建,混杂着碎石与泥士的街上空荡荡看不到一个人。母亲正要打听去康平村的路,忽地看到一座房子门前的牌子上面写着“西塘乡卫生室”几个字,脑子突然断电了,恍惚间忘记了自己究竟是谁,在哪里,到这个地方来干什么。
夜幕落下,四周漆黑如墨,街上唯一开着门亮着灯的房屋把母亲拉回了现实,她走进这家东西少得可怜的杂货铺,一个老头从暗处走出来,问买什么,母亲对本地土语完全不懂,但也明白老头的大概意思,用夹生普通话跟老头接上了话。
一番交流下来,母亲明白了自己现在的处境,她来错了地方。返回县城的车肯定是没有了,旅店也没有,小吃店倒是有一个,但一过中午就关门了。
既然这样,那好吧。母亲自言自语道,转身就走。老头叫住母亲告诉她,隔壁儿子儿媳外出打工了,还有一间空房,可以提供免费借宿。母亲接受了老头的好意,买了柜台上一些吃的东西作为回报。一夜无话。
随遇而安的母亲睡得踏实,醒来也早,想趁早回县城再转车去康平村。好心的老头给母亲支了一招,老头说从这里去康平村约三十里地,经过一条不通车的山间小路,不是很难走,但有几次岔路,不熟悉的人容易走错。母亲问清了岔路的走法,谢过老头直接上了去康平村的路。
一眼望去,所有的山无草无树,山山相连,一条砂石路弯弯曲曲通向遥远的天边,看上去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寂静的群山中,只有母亲一个人走在路上,硌脚的碎石发出咔咔声,一直在母亲耳边响个不停,这种零碎而沉闷的声音更显出无尽的空旷和不安,像在一个很多人却没有一点声音的场所。
向左,遇到岔路你就向左,就能到达康平村。好吧,母亲记着杂货店老头的话,不管前面有几条岔路,母亲就走最左边的那条路。走着走着,母亲发现路越来越陡,越走越高,头顶着一个大火球,在无遮无挡的山路上走着,这不就是烧烤吗?一瓶矿泉水早已喝个精光,衣服湿了又干,皮肤上渗出了细小的盐渍,母亲被晒得头昏脑胀,全身虚脱,已有中暑症状,可前面还看不到一点村庄的影子,一切都变得那么糟糕。
母亲感到了绝望,她用无助的眼神望向天空,奇迹般发现了一大片乌云,正在风的作用下慢慢靠近太阳。母亲原地蹲下,用编织袋遮住头顶,等待那片乌云的拯救。母亲的等待有了结果,那片乌云果然遮住了太阳,满目眩光顿时消失,凉爽的风也随之吹来,母亲全身舒展开来,有一种死而后生的感觉。这时候的母亲仿佛看见了家乡的油菜花,那黄灿灿铺满原野迎风招展的笑容。
转眼间,乌云如天上的羊群飞奔过来,成群结队布满了整个天空。太阳走了,好像从没来过,接下来的是闪电和雷声,雨雾也从可见的远处迅速飘洒过来。母亲起身走了几步,迅猛的大雨已经把母亲包裹其中,响雷的炸裂声一声接一声把空旷的原野填满,母亲没有退缩也无处可退,唯一的选择就是向前走,因为母亲的远方是儿子。
西北的天,孩儿的脸,说变就变。母亲正在想着去哪里躲藏,雨渐渐小了,巨大的雷声像一辆轰鸣的汽车驶过身旁消失在远处,风更是没有了踪影。暴晒与大雨,就在母亲身心还来不及转换的瞬间交替完成,母亲惊愕地望着四周,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太阳和风雷雨走了,该死的夜晚却来了,这意味着母亲走错了道,否则三十里地早该到了。往日母亲去镇上赶圩,来回近六十里,挑着一担土货翻山越岭大步流星,那身板那脚步,一条汉子都未必能比得过。现在,西北这个空气中充满野性与冷峻的夜晚降临了,它的迅猛刚烈和南方的温柔舒缓反差巨大,母亲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一直下坠,看不见也听不见,视力和听力都完全失去了作用,迷失了自己,找不到方向。母亲恍惚间出现了错觉,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
无尽的黑暗中,母亲心中充满了恐惧和不安,不知道前方是否有危险,小心翼翼地移动脚步,摸索着往前走,试图避免碰到障碍物和跌下悬崖,缓慢而不确定的前行,脚下的路途仿佛永无止境。但母亲知道,如果不往前走,她就永远无法找到出路,无法逃离这个黑暗的世界。然而,母亲还是停住脚步,坐到地上,顺势躺在一个土堆上。她倒要看看,这个世界能拿她老太太怎么办。
躺在西北粗犷的夜空下,漆黑之中,依稀透现出一丝朦胧的亮色,母亲看到了天上的一颗星星,又看到了一颗,接着看到的星星越来越多。一颗颗星星如同宝石般散落在夜空中,有的熠熠生辉,有的微弱而朦胧,它们相互闪烁,好像在诉说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说。母亲渐渐冷静下来,想起了儿子以前的点点滴滴。
儿子从小是一个另类,甚至儿子的出生就是一个意外。母亲多年未育,以为此生再无子嗣,没想老天给了她一个惊喜,送来一个儿子。
不过,这儿子不是儿子,是牛魔王下凡,专门来人间兴风作浪的。逃学打架惹祸样样在行,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做不到。
父子俩天生死对头,父亲脾气火爆,话少人狠,对待儿子的绝招就是烧火棍伺候,这一招屡试不爽,是镇子法宝,但也成了横在父子间的一座大山。
儿子开始逃学不着家,在所有人的眼前消失了,警察找上门时,儿子已在少管所里吃上了饭,似乎一个少年的人生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但儿子出来后,却给了世人一个华丽的转身,他买了一堆书回家开始自学。三个月后,他参加了高考并被一所高校顺利录取,就读一个月后又因为打架滋事被退学。儿子回来后没有任何表情,又买了一堆书关在屋里自学,不到两年时间拿下自学考试全部课程,接着参加硕士招生考试并被录取,最后又因老问题被拒绝入学。
自此,儿子烧掉了所有书籍,并从此拒绝阅读。面对父亲的冷嘲热讽,儿子不再有言语上的抗拒,不说话不辩解。儿子的沉默,父亲的冷酷,使得母亲的担忧更加沉重。
那年春天的一个暗夜,儿子背着双肩包出了门,临走时站在门口悄悄地说,妈我走了。那声音低沉细如蚊蝇,瞬间消失在无形之中。母亲知道一定会有这一天,作为母亲当然想留住儿子,即使留不住也要问问去处,然而片刻间儿子已经走远,已经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中,这是儿子留给母亲最后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