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富贵(2)

这话就得从头说起。

村子上本来是有接生婆的,姓汪,大名汪良桂,在家排行老四,人们习惯称她汪四娘。汪四娘很有名,四乡八邻的谁家有人生产,基本都请她。请她才放心,待她如上宾。当然也有送医院的,那得看主家的钱袋厚薄,或有什么特别情况发生,比如遇到难产,跨不过生死劫了,那是被迫的奢侈。谁愿意被这种大奖砸中脑瓜?一砸就是个大葫芦坑,一家一年半载全白忙,所以躲都躲不及呢,小村更是没有。

来大头出生在春节前的一月,天气已经十分寒冷。那天傍晚汪四娘被大头爹风风火火延进茅屋,净手备盆,单等大头降临人世。等到大头娘的产门宫口打开,大头的小脚胡乱踢蹬着往外探时,汪四娘即刻蒙了。自己接生四十多年,过手百十多个红孩儿,有的长大到连儿媳妇生子都喊自己接生了,何时出过一点差池?何时见过这等阵势?折腾好一会儿,人没出来,倒是见了红,井喷一样,汩汩淌。妈呀,要出人命喽!汪四娘哐当一把扔了水盆剪刀,丢下一句快送公社医院,转身就溜没了踪影。

“什么汪良桂,就是魍魉鬼!”汪四娘的一世英名就此毁于一旦。顺带插一句:汪四娘后来突然淹死了,这到底是意外事件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村民们不得而知。她的尸体第三天才被人发现,在冰冷的水里,像只吸足了气的球,圆滚滚的。

庄邻一边骂一边赶紧将大头娘包包扎扎,卸了堂屋门作铺,往拖拉机后斗里一放,连夜突突开进了乡卫生院。进手术室时大头娘眼看着人都快不行了,医生手持柳叶刀问大头爹想保哪个。大头爹早呆成了一截木头,凹陷的眼眶像一口干枯的深井,没有半点儿水星,眼神空洞、愁苦,哪里还能拿什么主意?他只顾蹲地挠头,抬头直呆呆地盯着队长。

“能保都保,实在不行,就保大!藤儿在就不怕结不了瓜!”

队长把手一挥,心一横,做出决定。众乡邻的脸倏地一薄,又一紧,似乎与他冷冰的手势紧紧凝在了一起。他们齐刷刷围过来,从棉服兜里翻找,摸索出铅角、纸币塞在来大头爹的手上,几个庄稼大汉都撸袖预备着,让医生随时抽血救人。总算老天开眼,大头平安落地,大头娘也硬是被村人从鬼门关里拽回了人世。

天放亮的时候,外面开始飘起雪花,细细斜斜,雪也不坚持,落地便无影。路两旁的树枝绿叶粘雪,半边白,半边湿黑湿黑。风含着雪和尘土,不肯用力地落下,慢慢浸在薄薄的泥泞里。

这样一个暮冬的清晨,在雪临人间的静静的时光中,一切终于停了下来,无声无息,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乡邻们都松了一口气。

3

大头九岁时才进学堂,可一连念了三年都没多少长进,比如语文老师教同学念“父亲”,他总是念得磕磕巴巴,说不周全,发出声的还是一个“嗲”字。这也没错,“嗲”字复念“嗲嗲”,就是爸爸。在我们这旮旯儿,不管多老多小,称呼自己的父亲都这么叫,“嗲嗲”或单字“嗲”。儿子问父亲,你嗲哪块去了?这是问他爷爷去哪儿了。父亲答,我嗲去看他嗲嗲了。就是儿子的爷爷去看他的祖爷爷了。乡邻偶尔听见有谁从嘴里喊出“爸爸”来,反而会感觉突兀,生分,还矫情。尤其声母发得过轻,b念成了p,叫出来就像“怕怕”或“粑粑”,听着要多别扭有多别扭,还让人产生一种不太舒服的联想,所以谁喊谁就会被孤立,排斥,讥笑,遭白眼,不得已只好改口,要么就夹住尾巴,闭嘴。

一晃已经第三个年头了,大头还在一年级的人字窝棚教室里坐着。开学后的前几天,课堂上的来大头念得快,写得准。半月后,他就像突然瘪了气的皮球,问啥啥不懂,做啥啥不会,直接断了片,续不起来了。尤其算术,老师问,来富贵,你站起来回答,一加八等于几?那时的老师好多不是当地人,也不知这位老师来自哪里,他发出的音是“爷”和“爸”的上声音,而不是普通话里的阴声。这就难倒了来大头。

“那……”大头愣在那里,搔着头皮,茫然的瞳孔里没有任何精神指向的光泽,好久才蹦出一句,“那……要知道我爷和我‘嗲是多少才……才好算。”

啧啧!这回答多么机智!多么幽默!多么漂亮!简直帅呆酷毙。但这些好词儿似乎天生与来大头不沾边。短暂的沉默之后,课堂里爆发出一阵山洪决堤般的哄笑。人的脑袋天生有大小,禀赋各不相同。大头头大如斗,但脑容量不见得就厚实。而且退一步说,就是够大够满,也未见得脑回路够复杂,脑沟子够深。很多时候,努力与天赋相比,常常惨不忍睹。强摁牛头不喝水,强摁鸡头不吃米,更何况这是实打实的灌墨水。人一喝就呛,能咋办?实在太无奈,老师找了个理由,把来大头牵到队长面前搪塞,来富贵他这张脸太熟了,不如让他回家吧?队长知道意思,也无奈,就找来大头爹娘,“让大头去帮衬刘爷给村里吆鹅放鸭行不行?也能挣些工分贴补家用。”大头爹娘也不笨,明白队长心思,自然也清楚大头状况,晚上就跟大头商量了,说,“富贵啊,咱家祖坟还没长出那棵松来,念到啥时你也改不了那个味,咱不念书了,咱放鹅放鸭,那家伙,嘎嘎叫的,好听哦。”大头娘给大头学了几声鸭叫鹅叫。来大头一听觉得好玩,便弃了书包,每天天不亮便起床跟着刘爷下了地,双手横提了扎红布头的竹竿浮在鹅群里,被众星捧月般地挤推着走,高兴得不行。

但时间一长,就有个别社员看不惯了,说牢骚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