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五的夜晚(2)

羊腰子说完,甩掉手头的烟把子,抬腿跨上他那老掉牙的偏斗摩托,啪啪啪一溜烟跑了。

羊腰子跑远了,一边的荆五却无端来气了。羊腰子和青创说话,粗喉咙大嗓门的,也不背人。荆五边砌砖,边把青创和羊腰子的话,都听进耳朵里。盖庙?羊腰子要盖庙?羊腰子真敢想,在荆五的心里,寺庙是净土,哪是凡夫俗子,尤其羊腰子这样六根不净之辈干的事情。小时候,荆五听他妈讲过一寺庙募款铸铁钟,有位妇女也想捐些钱财给佛祖,可出门没带钱,于是半开玩笑对募捐的和尚说,“我没有钱,就把儿子捐给你们寺院吧。”和尚也当真,就写在了功德簿上。几日后,匠工铸钟,屡屡不能成功。细问化缘的和尚,听得原委,便要和尚取来小孩子的一件衣服,掷进铸钟的炉火里,不大工夫,钟果然铸起来了,那孩子后来夭折了。这新铸的钟不能敲,钟声一响,就听见孩子的哭喊,狠心的娘啊……

故事就是告诫人们,千万别对神明开玩笑。

二、

你说,你说他羊腰子盖屋盖厦,咱都不放狗臭屁,你说,他凭啥就说要盖庙?荆五喋喋不休问对面的青业。

青业正翻着白眼,抚着胸口直呼痛快,见荆五蛤蟆般气鼓鼓的样子,就笑了,说,凭啥?钱呗。钱是个好东西,有钱啥不能干?

钱?有钱,就能说盖庙,就盖庙?

盖庙?盖庙算个啥?你没听人说过,有人还想给长城贴瓷砖,你当人是没事胡咧咧,人是有钱,钱是人的胆,有了钱,人就啥都敢想,啥都敢干。

你说他羊腰子盖庙,政府就不管?荆五还是不相信,羊腰子光凭有钱,就能说盖庙就盖庙?再说,他羊腰子也不信佛,小时候在老庙里玩,羊腰子骑在佛像脖子上撒尿,尿完把裤子一提,大咧咧说,我在我姥村里见过塑佛像,就是拿泥巴抹出来的泥胎,金粉一喷还就成佛了,大人们又烧香又磕头,就是自己唬自己。你说说,他这去南方转一圈回来,就突然变了个人,要修庙塑佛了?

要说这羊腰子吧,也是邪性……咱也搞不懂。羊腰子这本事,你也不是不知道,就像当年修巷道,村里让家家平摊费用,人羊腰子就一分钱不掏,怎么着?还不是把人门前修得平展展的?青业啁一口酒,仰头扔两颗花生米,嚼得咯嘣咯嘣,脆响。你看还有那谁,不是看羊腰子不拿钱照样修路,就想看样学样,也硬气的不交钱,结果咋样?他门前到现在还是坑坑洼洼,一下雨一巷子的水都聚在他门前。

荆五没心思听青业纸上谈兵。

荆五就是一门心思拗在羊腰子身上。

羊腰子在白镇算有钱人,说起羊腰子的发家史,就得追溯到羊腰子他爹那一辈。在羊腰子他爹之前,羊腰子家和白镇多数人家一样,都是土里刨食的庄稼汉,后来,羊腰子爹成了白镇一带有名的骟猪匠。他爹瘦瘦小小的,头上终年戴顶瓜瓢帽,腋下夹个皮夹子走街串巷给人劁猪骟狗。说起羊腰子爹腋下的皮夹子,在白镇有好几个版本,他爹的皮夹子可不是一般的皮夹子,是一整张黄鼠狼皮缝制的。说是他爹有一年赶集,在集上碰见一个打猎的,其实白镇是平原地带,所谓的“猎人”,也就是天寒地冻后,田里没活路,一些农人就想着到地里捉几只野兔,全家打打牙祭,填补一春一夏亏空的肚肠。那天,他爹在集上看见一个“猎人”肩上倒挂着一只黄鼠狼,奄奄一息的,看见他爹后,突然就撮起前爪打躬作揖,眼泪汪汪的。他爹动了恻隐之心,就买了黄鼠狼想要放生,提回家才发现伤太重,没救了。黄鼠狼死了,他爹也没舍得扔,剥了黄鼠狼皮,晾干把肚皮一折缝了一道,有人说他爹是要塞了麦秸做成标本,准备供起来的。白镇人把黄鼠狼叫黄大仙,说它很有灵性,如果招惹就会引祸上身,甚是忌讳。说起他爹这骟猪手艺,也蹊跷得很,就是目睹了一个外乡骟猪匠的一次操作,他爹突然茅塞顿开,操起刀就融会贯通了。就有人说,他爹这是得了黄大仙的指点,摇身一变就成了个手艺人,吃香喝辣,归根结底还是他爹的善心得到回报。别看他爹麻秆一般,身手却极麻利,一手抓了猪仔,展抹布般平放在地上,左脚猪脖子,右脚猪尾巴踩将起来,然后,拔下嘴里含的刀子,手起刀落,对着猪仔尾部,毫不犹豫一刀下去,切开一个口子,伸出两个手指,从切口处拖出两个睾丸,用刀切断相连的几丝筋脉,清水洗一下创口,脚一抬,那猪仔就嚎叫着跑开了。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般,酣畅淋漓。

羊腰子初中毕业,顺理成章接了他爹的班。这羊腰子人高马大的,不但骟猪,也杀猪。要说羊腰子还是比他爹有出息,他爹一辈子充其量就是个骟猪的,走街串户也就落个肚儿圆。羊腰子不一样,他胆大有魄力,敢骟猪也敢杀猪,很快就垄断了白镇的屠宰业。最后,干脆开了个大型屠宰场,杀猪宰羊连带肉食加工,很快就发家致富,成了白镇少有的几个有钱人。这年头,人都只认钱,哪管你是做啥的,只要有钱,你在人前就能挺胸抬头。

再后来,白镇一带村民响应政府号召,也养羊,羊腰子就也骟羊。要说这羊腰子也算是个奇葩,屠宰场生意那么大,但羊腰子就偏喜好劁猪骟羊,尤其爱骟羊,一手抓了羊角,扑通压翻在地,指缝夹一把锋利的刀片,从羊卵侧面下刀。这下刀得有分寸,刀口不能太深,也不能太大,把羊卵用手从刀口挤出来,只要步骤到位,伤口是不会流一滴血的。挤出来的羊卵他也不扔,拿回家剖开,去除臊筋,用水浸洗后,切片,加葱、姜、料酒煮开烫熟,去腥后,再清炖、红烧或爆炒,羊腰子说羊卵壮阳补肾,吃多了会上火流鼻血。

果然,这羊腰子是个见了女人就冒火星子的主,白镇人背地里说这羊腰子是羊卵吃多了。

要按青业的话说,荆五这资深光棍和羊腰子也挨不上边。但是,荆五也不是生来就是光棍,荆五原来也是有媳妇的,荆五媳妇叫素素,利利落落,谈不上俊俏,也还算周正,尤其一对毛眼眼,看人时,一眨一眨,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荆五不但有媳妇,荆五还有个儿子。荆五儿子叫荆涛,提起儿子荆涛,荆五也是一肚子酸甜苦辣。

荆五妈是个明白人,荆五妈说,马驹子拴在咱槽头,我看谁敢马屁股上的苍蝇——瞎嗡嗡?

荆五气得翻白眼,压低嗓子咕噜,明明是马槽里伸了个驴头,犟这劲糊弄谁?

荆五妈正端了簸箕捡黄豆,听荆五说出这糟心话,荆五妈立起簸箕,哗一声把黄豆撒一地,气呼呼指着荆五脑门喊,你个傻蛋,和你那死鬼爹一样样,一根筋。你要是自己……能行,咱马槽哪来的驴头?量他谁也没胆。咱这不是实实没办法,这打落的牙齿,你不吞,还吐满地给人看笑话?就这一地黄豆,你给我分分,哪颗是哪棵苗,哪粒是哪个荚?你分得清吗?再说,最后还不一锅烩了?

荆五妈的话,刀子一般扎在荆五心上,荆五耷拉着头,霜打的茄子般不再吭声。

三、

媳妇素素却跑了。

荆五听他妈的话,没为难媳妇素素,素素自己却和自己过不去。要说,素素也不一定就是和自己过不去,素素怕是和荆涛过不去,荆涛慢慢长大了,那眉眼一日日变化着,不用说,和荆五肯定是不搭嘎,素素心里明白,荆五心里也明白。难免门前门后的人就不明白,就算有人不明白,一日日变化着的荆涛也在提醒着眼拙的人们,那眉眼,那模样,那说话的腔调,甚至走起路来,脖子一扯一扯的样子,和羊腰子活脱脱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让人不得不去浮想联翩。

纸里包不住火,苍天可曾饶过谁?

媳妇跑了,荆五难过,荆五妈不难过。

荆五妈说,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女人多的是。

但荆五明白,这两条腿的女人,他这辈子是不可能有了。荆五知道他妈就是要强,嘴硬不吃亏,生怕别人笑话,总是自己先把石头蛋子滚下一河滩。其实也是外强内弱,虚张声势罢了。好比怕别人扇耳光,不如自己先扇自己几耳光。

荆五和他妈,娘俩也是心照不宣,好多话题也是绕开了说,不是娘俩隔心,实在是怕说透了伤和气。他妈心里明镜一般,要不是荆五三岁那年,自己为赶活路忙得脚打后脑勺,荆五也不能一屁股坐进刚叉好的猪食锅里,伤了命根子,说啥也不至于……但荆五妈不能和荆五撕开脸说这事,她怕荆五埋怨,怕荆五恨她,不管怎么说,孩子的灾难都是因了父母的不称职。她心里有愧,就想着媳妇素素是活菩萨转世,能留在荆五身边,让儿子能和别人一样,老婆娃娃热炕头,自己就是做牛做马照顾媳妇和孙娃,也没半句怨言。

所以,当新婚夜过去,媳妇素素一头扎婆婆怀里,痛哭的时候,荆五妈是明白的。她知道,媳妇不说她也知道,她也是个女人,她最明白女人。她给素素跪下了,泣不成声求素素,求素素留下来,不要离开儿子,外人要是知道了荆五的隐疾,那她一家人都没法活了。荆五妈甚至拿出一个纸包,告素素说是一包砒霜,自从那年儿子烫伤后,她愧恨交加,药包一直揣在身上,时刻准备着一家老小同归于尽。

素素一看婆婆是个狠角色,心里也有点慌。加上素素年轻,也不谙男女之事,觉得只要男人对自己好,过日子嘛,还不是柴米油盐,谁还能天天把那事当馍饭吃?再说荆家的彩礼都填补了弟弟的亏空,自己要刚过门就夹了包袱回娘家,那势必是要退还彩礼的,谁也不是没事玩过家家,娶个媳妇炕头都没暖热,人跑了还啥也不追究。再说,自己若现在提出不过,要人问起来原因,说出去自己就丢人了,一个大姑娘家家的,因男人不行,就哭天抹泪不过了,估计人笑话的不是男人,而是她。素素前前后后一思量,牙一咬脚一跺,扶起婆婆,说,妈,这都是命,我认了。

荆五妈呜一声,浑身溜软,一摊稀泥般瘫地上痛哭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