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只羊(4)

按我爸一个木匠的本事,他只能托人给我三叔说个亲事。我哥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到处跑路打听,最后都是无一而终。我爸的头发白了一半,家里的大梁一下子像坍塌了一样。我爸说,他大半辈子做了那么多家具,都做得方方正正的,没有人能挑出点毛病来。我哥的事,是他疏忽了,该让人戳脊梁骨。

我哥最后被判了两年。我爸去看了,回来后头发更白了一些。我爸安慰我妈说,两年也快,很快就出来了,让好好改造,他该。我妈还是病怏怏的,她已经不能下地干活了,身子也渐渐消瘦,干瘦的身子藏在衣服里,空荡荡的,不知道还有多少生机和希望。我又想给我哥写信,但不知道写什么好。听说刘小琴和那个副厂长结婚了,我哥应该不知道吧,或者他已经知道了,但都已经无所谓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觉得刘小琴配不上我哥,我哥太聪明了,聪明的人如果用不好自己的聪明,只能出事。我哥就是让自己的聪明给害了。

两年,再有两年我就该上大学了。我在心里祈祷,希望两年的时间能过得更快一点。其间最让我们高兴的是,我三叔家生了个儿子,胖乎乎的,有八斤重。我三叔说,就叫八斤,娃的名字虽土气但好养活。我爸说,咱家的九只羊真值了!

三叔和三婶都是朴素又善良的人,我们家发生了那种事,他们把我家地里的活都干了。我妈说,当年她不该因为卖羊的事和我爸吵,要不是我三叔三婶帮着,那两年我们家很难挺过来。

我哥终于回来了,他瘦了,也黑了,总是低着头,很少说话,有时候看着云就是半天。晚上睡觉时,他都不脱衣服,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刚开始时,我们以为我哥是心理作用,他慢慢会好的。可半年过去了,他越来越沉默,啥都不干,就痴痴地看天。直到有一天,他光着身子大吼着跑出去……

我爸带我哥去看病,结果我哥差点把大夫打了。

我哥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完全看不出来有啥毛病,我爸我妈带着他去地里干活,他把每一样活都干得干净利落。但坏的时候完全像个疯子,摔东西、打人,甚至打过几次我妈。他发疯的时候已经认不得自己的亲人了。他把每个人都当成了他的仇人,他像一个归来的复仇者,满眼的凶狠。他也不认得我,有一次我给他送饭,他拿碗直接对着我砸过来,要不是我躲得及时,真就被他砸伤了。他成了一个可恶又可怜的人。我妈说,他被抓的那段时间究竟经历了些什么,能把一个那么精明的人变成这样。我妈边说边哭,我们都哭,为我哥难过。我们家变成了一个毫无希望和光芒的空壳。我爸怕我哥再做出啥出格的事来,就把他关了起来。村里的人像躲瘟疫一样躲着我们,尤其怕我哥。他们不敢从我家门前过,怕我哥突然不穿衣服跑出来打人,他们甚至连我们家的地边上都不走,怕惹着啥麻烦。我们家在村里完全被孤立了起来,也没人敢再来请我爸去做家具,我爸失了业,这也预示着我们家将失去大部分的收入。我爸把主要的力气放在种庄稼上,可地里真的挖不出金子来,每年种粮食的只够我们吃,我爸把剩下的不多的卖了,给我哥和我妈买药,还要供我上学。我明显感觉到我们家慢慢变得拮据起来。

我的压力很大,我感觉只有我能挽救这个家。我爸和我妈都像稻草人一样,风一吹就能倒,风再大一点就能吹跑了。我爸以前走起路来总是声音沉重而有力,现在走路也没有声响,轻盈得像干柴或者纸片一样,晃一下就飘过去了。他们经历了好多人一辈子都很难遇见的不幸,那些大大小小的事快将他们压垮了,现在唯一的希望和支撑就是我。可在临近高考前,我突然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高考的时候我怕上厕所,不敢吃饭不敢喝水,最后差点晕倒在考场上,结果可想而知,我只考上了普通的大专,但这对我们家来说已经是最大的安慰了。

为了供我上学,我妈让我爸再买几只羊来养,说羊毛和肉价都好,一只羊全身都是钱。三叔把我们家的羊圈重新修了一番,我爸一下子买回来十只羊,大的小的,公的母的都有。我爸说,最小的一只羔是送的,实际上算九只。看见那些羊,我妈的眼睛突然放出了光,她似乎又有了过去的神情。她每天去放羊,从北山到南山,从山顶到沟洼,她在放羊的时候还挖药材和野菜,再晒干了卖。我们家的羊从九只开始,增加到十三只,再到二十只、三十只。我妈的脸上越来越红润,她已经完全成为一个健康又能干的母亲了。

我哥看到我妈每天赶着羊进进出出,好的时候他只是眼睛定定地看着羊,他依然是喜欢羊的。后来,刘小琴来看过一次我哥,我哥看着她半天,眼神暗暗的,一句话都没说。刘小琴是我哥的初恋,我相信,我哥也是她的初恋。在心底里,她还是记着我哥的,那时候,听说她已经和副厂长离婚了,因为副厂长已升为厂长,又喜欢上了更年轻的女工。我哥依然天天在窗口看天,嘴里偶尔念叨着:天上一朵云,地上一群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