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只羊(3)

其实我哥那消息听得马马虎虎,人家说的专家来做手术,是免费的,害得我爸把家里的羊已经全卖了。我妈知道后又是一阵抱怨,但知道不用我们出钱,她很快就喜笑颜开了。

那时候流行放电影,一个大屏幕在一个园子里挂起来,门口有人守着收票。我哥就是放电影的人,他和几个合伙人一起取了片子在村里放映,每天晚上都有很多人看。每张票两毛钱,电影票也只是自己几个合伙的用不同颜色的纸上面盖了戳,裁成小小的长方形小块,星期一是红色的,星期二是黄色的,星期三就是蓝色的,那样可以防止别人作弊看电影。我每天都帮他们数钱,那些夜晚月亮都似乎更明亮,我哥赚得的每一张一角两角或五角的纸币都带着光,照着我们每一个人。他也卖灭蝇纸,像旧报纸一样的灭蝇纸,上面印着一只大大的苍蝇,夏天很受农村人的欢迎,巴掌大的一小块,用水喷湿了放在碟子里,苍蝇就会飞过去,最终被粘在上面。他还卖过毛毯,其实里面没一点毛,全是腈纶做的,铺好多年都不坏。总之,我哥五花八门的各种小生意都做,之后,他用之前赚来的钱买了一辆三轮车。

夏天很快就结束了,秋天适时到来。我哥又开始卖柿子,他从外地拉回一车柿子。等到家的时候才发现,有近三分之一的都被颠簸软了,他把最软的破了口子的挑出来让我吃,那些天我天天吃柿子,才发现柿子好吃但难消化。直到我看见柿子就害怕,甚至开始躲着我哥。最后,他把那些坏了的柿子只有全部倒掉。所以,他赚来的一部分钱又赔在软柿子上。那天我哥拿了茶叶去看我三叔,见我三叔软乎乎地坐在门槛上抽旱烟。自从我三叔的眼睛好了,他倒不敢轻易出门了,他说,走路总是轻一脚重一脚的,不稳,自己都怕摔着。他的黑色陶罐已经换成了两个铁皮桶,银色闪亮。三叔总是天黑了才去挑水,他说,他还是习惯以前的生活。

人一旦习惯了某种生活模式,就很难再适应另一种。

我哥说,我要去外地打工。我们不能被同一种模式捆绑一生。他和刘小琴明目张胆地开始约会,他们一起手牵着手在村外的小路上走过几次后,我哥去了南方。

初中毕业时,我妈让我考师范,说那样就能尽快有个“铁饭碗”,吃上公家的饭。我却坚持要考县里最好的高中,我想上大学。我妈说,你们现在长大了,一个个我都管不了了。感觉她比一只羊找不到草吃还难过。

邻村的一家男人干活时不小心触电死了,留下孤儿寡母,我爸听了后顾不得人家悲伤,三个月后就找人为我三叔上门提亲。没想到事情竟然成了!真是天时地利人和,我三叔穿着新褂子迎娶了寡妇我三婶,一个脸上有三颗麻子的女人,皮肤有点黑,好在身体还算结实。我妈说,有力气,能干活,看模样还能生个一男半女的,这一家子总算全乎了。娶我三婶的彩礼正是我家之前的九只羊卖的钱,我爸又偷偷给我三叔了。我妈知道后又和我爸吵了一架。

我们的情况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我也顺利考上了全县最好的高中。那年腊月,我哥回来了。他似乎真赚钱了,给我们每个人都买了东西,给我妈买了褐色的呢子大衣,给我爸买了台双卡录音机,给我的是一个红色的随身听,他甚至给三叔家的小孩也买了电子手表。我哥说,他想正月里先把亲事定下来,年底回来就能把彩礼和结婚的钱都挣够了,明年再办喜事。我们都不知道我哥在外面干什么,问他他也不说,只说能挣钱就行。

我们镇上有个地毯厂,刘小琴去了那里做工人。有一次我从学校回来的路上,看到她烫了头发,好像顶着一头羊毛,其实比羊毛卷还难看,再难看的羊都感觉它们的身子是轻巧的,而烫了一头卷发的刘小琴显得格外笨拙,人本来就胖,现在又高又胖还穿个高跟鞋,说不出来的难看。我真奇怪了,我哥怎么会看上那样的人。有一次在县城的大街上,我竟然碰见她和一个男的,手牵着手逛,听说那人是地毯厂的副厂长,镇上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当初她和我哥也是,手牵着手一起走过路的。她的身边突然换成了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我为我哥感到悲哀。我给我哥写了信,但一直没有收到他的回信。那段时间我爸妈总是窃窃私语,神情奇奇怪怪的。我以为他们知道了刘小琴的事,没想到村里很快传出了话,说我哥在外面“卷铅笔”行骗被抓了。当时有一种骗钱的游戏,叫“卷铅笔”,具体我不知道怎么个玩法,据说只要他们每次瞅准的人,都能得手,我哥就是因为那个被抓的。

我能感觉到村里人看我们的眼神,像软刀子。我妈一下子病倒了。她说,我怎么生了这么个儿子,真是造孽啊!我认为我哥就是太聪明了,而且是自以为绝顶聪明的那种人。他的身体里有另外一个自己,有时候他无法把控。后来我也明白,我们每个人都有分裂的人格,但大多数人都能压住那个邪恶的自己。我哥是属于最终失败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