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只羊(2)

天快黑了,我哥说,那人应该走了,我们就牵着母羊回家,结果发现那人还在。我们进门时,他的目光瞬间就落在母羊身上。他看母羊的样子让我害怕,好像一眼就要看穿它的身体,只看到它全身流动的热乎乎的羊奶。我跑上去抱住了母羊的头,并轻轻地抚摸着。它多安静啊,好像已经在开始接受和我的告别。它仿佛什么都懂,一声也不叫,也不躲,任我抱着。

我爸对那人说,你把羊牵走吧,先给孩子喂奶,钱,等你有了再给。

母羊仿佛听懂了那句话,它的身子真的,轻轻颤抖了一下,它用头蹭着我,之后被牵走了,走的时候还回了回头。我急得大哭,一直跟着他们走到村西头,才被我哥拉回来。我哥朝我吼:“你以为羊真是你妈呀?哭什么哭!别哭了,丢人!”但我明显看到他眼里也有泪,都快要流出来了。

我妈说,应该把羊毛剪了再让牵走。至少还能得一点羊毛给我们做一床羊毛褥子过冬。

我哥指着天空说,羊回到云朵里去了,要剪,你就去剪白云。我哥那时候已经读高中了,我感觉他说的话太有诗意了。羊没了,我难过,已经哭得顾不上再多体味他的话了。没了母羊,我开始出门找村里的孩子一起玩,大一点的都喊我“羊孩子”,他们都不叫我的名字。我妈说,别理他们,那是嫉妒,他们都还没喝过羊奶呢。

大概几月后某一天的黄昏,我们家来人了,是之前牵走羊的那个人,他把母羊又牵回来了,他说,孩子的妈妈回来了,母羊我们用不着了。再说,家里真没多余的钱买羊了,只好再送回来。

我们家的人都挺高兴,在院子里围着母羊,每个人都过来在羊背上抚摸一下,只有我和哥哥,轻轻牵了绳子,带它去吃草。那时候,哥哥已经辍学在家了。

我们出门的时候我听见我妈说了一句:母羊能回来,真是好呢!还能再下几只羔。但它已经没有奶了,原来圆鼓鼓的乳房,现在变得干瘪,蔫答答地垂着,像两只旧麻袋,充满悲伤。我伸出去的手,已经无处安放,也悲伤地缩了回来。我妈说,既然牵回来了,我们就养着,本来已经养习惯了。我和我哥高兴得跳起来,连击了三次掌。

母羊似乎很怕黑色,它一看见我三叔挑水用的黑色的陶罐就躲,有时候就从台阶上跳过去躲开了,不停地往后退,甚至快要把我们手里的绳子挣脱。我三叔当然看不见羊在哪里,虽然瞎了好多年,但他熟悉村里所有的路,他能自己挑水,会自己烧火做饭,最神奇的是,去挑水的路上有一段是用石头砌成的台阶,高低不平,我们都怕摔,但三叔走得很稳当。更神奇的是,他家的那个黑色陶罐一直都没有被摔过。三叔的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走得很果断,丝毫没有犹豫过。可每一次跟在他后面走,我总是走得心惊胆战的。我都怀疑三叔是装的,他能看得见。可我爸说,他是真瞎,得了白内障,没钱做手术拖成那样的。除了大冬天,三叔从来不穿鞋,是为了更清晰地感触走过的路,便于记忆。我感觉他的两只脚像两把刀子,在那些天天走过的路上不停地刻着,他把村里的每一条路都刻在大脑里了,比我们都看得清晰,也更深刻。

我哥说,这羊越来越聪明了,要不撞破了陶罐还得让我们赔呢。后来,母羊真的又下了羔。生产的过程我并不知晓,只是早上起来,我发现院子里多了一只小羊,站也站不稳,也是白色,全身的毛还是湿答答黏糊糊的,只有眼睛是黑的,闪闪发亮,和它的母亲一样。它已经能找见母羊的乳房,并成功地吃到它一生中的第一口奶。母羊的乳房再一次鼓了起来,两个乳头粉红粉红的,像两个花骨朵,朝外骄傲地张开,很漂亮。我妈每天给母羊烧一盆白面糊糊,说是羊吃了产奶多。我又重新喝上了羊奶,依旧是熟悉的味道,和熟悉的温度。

那一年春天,我哥恋爱了,是他高中的女同学,我之前见过,梳着马尾辫,穿着蓝上衣、灰裤子、白球鞋,她每次从我家大门前的马路上经过时,明显会放慢脚步,偷偷瞄我们家院子。然后,哥哥会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他随后就出门了。所以,以后放羊的事就是我的事。哥哥大多数时间已经不管羊了。

我哥给他的女同学写信,让我在家门口等着交给她。我偷偷看了,原来她的名字叫刘小琴。信中有一句是:你是天上的云朵,云朵是天上的羊群。我抬头看了看云,感觉那些云真的软绵绵的,像羊身上的卷毛。那时,我们家已经有六只羊了,可以叫它们羊群。刘小琴拿到信时,脸忽地一下就红了,问我,你哥呢?我说,不知道。我是故意那么说的,因为我并不喜欢她。

我们家的羊增加到九只的时候,我哥听说有省里来的专家给白内障患者做手术,问我三叔做不做。我三叔似乎考虑都没考虑一下,就回了一句:不做,啥都能看见了我还不习惯呢。我爸知道后,追到村干部家填了表,说我三叔怕出钱,他日子过得不容易,这手术费我们给出。

可我们家哪里有那么多钱呢?我妈知道后和我爸吵了一架。我哥要娶媳妇,家里要修新房子,这些都还没着落呢。那时候日子总是那么艰难。村里的每一家都缺钱,买化肥的时候没钱,娶媳妇的时候没钱,生孩子的时候没钱,人死了要埋葬的时候也没钱,钱都到哪里去了?有时候哪一家遇个大事小事的,借都没处借,似乎都一样穷,我们家还算是稍微好点的,因为我爸作为木匠,多少可以挣一点。村里的小姑娘就我穿着小背心小裤衩和背带裤,别的同伴们外衣底下都是空荡荡的还没有发育起来的身体。

我哥说,把羊卖了给我三叔先做手术,钱我自己去挣,等明年我们把旧房子都推倒,盖新房子,全部都换新的。我知道,我哥想娶媳妇了,他想体体面面地办。钱似乎是明晃晃的理想,是我们所有人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