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武之地(3)

转而他对韩令补充道:“我这个妹妹,一心想嫁到上海。”

“你别乱说。”张帅在桌子底下踢了张勇一脚。

“连长,你真有武当秘籍?”韩令直奔正题。

“行啊你小子,听说你真要开一家图书馆,专门陈列非物质文化遗产。”张勇开心地说。

“现在还处于筹划阶段。”

张勇朝他竖着大拇指,端着酒杯说:“我敬你一个。你刚到连队的时候就在班会上说你不是来当兵的,只是书读多了,想暂时换个活法。我当时心想,这小子怎么这么狂,看我怎么治你。”

韩令笑了,他笑起来有些腼腆,很好看,张帅捕捉到了他的酒窝,像是夕阳下溪流中的锦鲤吐的泡泡。

“你怎么治我的。”韩令反问。

张勇对张帅说:“我罚他抄了一遍《擒敌术训练指导》,结果他整天要我教他格斗的真招式,我教他,他又学不会。”

韩令摇摇头,说:“都是过去的事了。”

“这里……还好吧?”张勇比了比韩令的左眼。

“嗯。这阵子好像不如从前了。”

“怎么?”张帅不知道韩令的左眼有什么问题,它看上去格外清澈空灵。

“为了救战友,冻伤了眼角膜。”张勇面色凝重。

张帅凑近韩令的左眼,用手指在他眼前晃动了一番。

“医生说以后如果持续用眼过度,可能会导致失明。”张勇补充。

张帅不禁打了个寒颤,她感到自己创造了许多无用条件。当初竞选研究生会主席就是为了制造一个方便社交的大条件,在这个前提之下,再尽可能创造一些小条件利益自己——整理文件可以笼络辅导员;帮任课教师制作精美的授课PPT能使期末论文高个一两分;组织学生活动可以利用老好人的身份调和一些矛盾,两边卖好;就连平时住在寝室里,阶级的存在也使她心旷神怡。然而在韩令这里,他的眼疾决定了他身上的其他条件是贬值的,起码,他身上的不确定因素太多:创业有可能失败、不知什么时候会变成半个盲人,他的晚年很有可能变成一个潦倒的残疾人。没有女人愿意陪在这样的人身边,本地户口也不行。

对韩令的热忱还没开始就被熄灭,张帅心想这倒也挺有效率。

韩令回敬张勇说:“如果没有你,我也不会清楚地知道自己究竟想保护什么。”

“你到底是个文化人,和我们不可能一样。”张勇一口干了杯中的啤酒。

张帅忍不住泼凉水,道:“你要建的图书馆可是一座活的图书馆,是有生命的,而且许多资料找起来也很麻烦,即便找到了,认可它的价值恐怕也要走繁琐的程序。你要做的,更像是一个母亲孕育一个生命,从头发丝开始。”

可韩令听了这话却哈哈大笑起来,说你这个比喻好,我在边防巡逻的时候,看着一座连着一座的高山,它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守护着疆土,我作为一个渺小的兵,只看到了大山的意志,根本区分不了它们的性别。你觉得,性别和意志有必然联系吗?

“有。我是女的,我知道自己以后要过什么样的日子,所以很多事情即便不想做,我也会强迫自己去做;有些东西纵使很想得到,我也会克制自己不要。这就是作为女人,我的意志。”张帅以辩论的口吻回敬。

张勇提议,大家都喝了酒,今天就在武汉住一晚,明早再启程回村。他开了两间房,张帅单独睡。可是夜半时分,隔壁并未如她想象般热闹,也没有谈话的声音。她起身去敲门,果然,张勇和韩令单独出去了。也许是去喝酒撸串,也许去KTV嚎叫,总之是不能带着她一起的行动。张帅决定自己出门,好好看看午夜的城市和白天有何不同。外地人大多觉得武汉是一座带刺的城市,燥。有内火的人通常爱失眠,城市想必也是。灯火阑珊,每一处光的后面都什么也没有,月亮挂在天上也只是个装饰,天气依旧和白天一样热。她感到自己终于获得了一丝前所未有的自由,没人需要自己,自己亦无处可去。所有城市都是男人,她在心里唏嘘,它们都追求相同的刺激和相同的静谧。无论上海还是武汉,对于女人来说都像是别有滋味的男人的陷阱,爱上她们,然后竭尽所能地将她们推远。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这些都不是亏欠,没有人对不起自己,倒是自己应该对这具肉体说声抱歉。

第二天上午,三人踏上了回村的旅程。韩令坐在副驾驶,他后颈发际线的形状十分好看。张帅想,一个人如果剥去了皮囊还会剩下什么,剩下的那些有多少是他自己的,有多少是别人的?哪里是香的,哪里又是臭的?无解。她感到自己像是在下基层视察,或许多年以后前面的司机不再是张勇,而是她的专职司机;韩令也不是韩令,而是某部门的陪同人员。现在,他们是要去寻找一本书的,仅仅只是这么个小目的,既不现实,也不浪漫;既无法叙事,也不能抒情;三人半生不熟的关系又亲密又尴尬,就连这段旅程的意义也是似有若无。张帅感到自己正在夹缝中生长,就像一颗掉在洗手池金属边上的西瓜种子。

“你们在这大道上走,我捋着泥边边走。”她忽然对张勇说道,毫无来由。

“又说啥胡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