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勇看到青白冒出来,有些措手不及。他慌慌张张说,你怎么来了?青白说,我来看看你不行啊?乾勇搓着手,不知道该说什么。青白打量起这间屋子来:红砖瓦房,杉木门面,灰泥地面,嘎吱作响的饭桌,光滑发腻的长条凳,积满黑色尘土的蓝白条纹塑料布屋顶。与少年时记忆相比,没有太多变化,只是更老旧更破败。她听到剧烈咳嗽声,走到里间,才看见一位老人躺在床上。她叫了一声“伯伯”。老人咧着嘴,咕哝几声,似笑非笑,口水鼻涕齐齐淌出,滞留在花白胡须上。一股酸臭味钻入她的鼻腔,她忍住呕吐欲望,回到堂屋。
乾勇把泡好茶的纸杯递给青白。他坐在凳子上,掏出一支“白沙”。
老头子骑摩托车送货,在山上摔了一跤,骨盆折了,一直躺在床上,两年多了,要死不活。每天回来伺候他吃喝拉撒,你说我能去哪儿?乾勇说。
文星镇也挺好,我看你到处去送货,忙得不得了。
听说大城市送快递,一个月也能赚七八千。我骑车技术好,脑子也不笨。
钱能赚到,开销也大,其实不划算。你看我在外面这么多年,还不是回来。
你在外面都做些什么?
青白想想说,做过很多工作,进过厂、端过碗、唱过歌、发过传单、做过销售,什么挣钱做什么呗。
文星镇这种鬼地方,你待久了就知道,没什么意思,大家天天忙着一张嘴,好像吃饱喝足就万事大吉,还喜欢背后嚼舌头,无中生有,听风就是雨。
屋内传来哇啦哇啦的喊声。乾勇不耐烦吼道,来了来了,说几句话也不消停。他扔下烟头,走到里屋,掀开被子,一把褪下老人的裤子。青白不好意思再看,一个人走到门口。她坐在石凳上,看见一只黄狗躺在摩托车下。她对那只黄狗说,你叫什么名字呀?黄狗耷拉着眼皮,呜咽几声。过了一会儿,巷子那头传来狗吠声。地上的黄狗竖起耳朵,爬起来,后腿一蹬,朝有声音的地方跑过去。脚爪在石板上发出“噗噗噗”的声响。黄狗消失在巷子尽头。一位身形瘦小的短发姑娘从门前走过,停住脚步,目光在屋里和她身上迅速切换,脸上似有疑惑。她正想说几句话,短发姑娘却转身离开了。
乾勇出来了。他把钥匙插到摩托车里,一脚跨上去,左脚踩住离合,右手缓缓加油门。摩托车轰隆隆发动起来。他扭过头说,我要去送货,你上来吧,顺道把你捎回去。青白从后面跳上去,身体后倾,抓住座位边上的护栏。摩托车在逼仄巷子里逡巡,时而急转,时而加速,时而贴墙而过。青白下意识搂住乾勇的腰。经过服装店,她没下车。带我一起去吧,反正没什么事,她轻声说。
时值初秋,田野渐次染上金黄,远处重峦叠嶂,空气煦暖绵柔。一群飞鸟从绿树间窜出,在湛蓝天空中映出星星点点。青白想起她看过的一部电影——《最好的时光》。台北街头,年轻的舒淇坐在摩托车上,紧紧搂着男孩的腰,黑色长发在风中飞扬。青白想,什么时候是她最好的时光?上初中时,她常与乾勇结伴而行。她的父亲不在,他的母亲也走了,两个少年因此有了一丝隐秘联系。五里多的路程,在两人的谈天中也不觉长。乾勇有时带她去山上玩。她记得好像去过一个什么溶洞,乾勇举着浇了煤油的木棍在前面带路。她看见里面有石椅、石桌、瀑布、河流,就像齐天大圣的水帘洞。回来路上,一只母猴拦住他们,抓耳挠腮,不给吃的不让过。乾勇虚晃一枪,带着她一路狂奔,生怕那猴追过来。跑到山下,两人呼哧呼哧喘着气。看着对方狼狈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那已经是久远的回忆。十三四岁时,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变得很愤怒,跟谁说话都很冲,成绩急转直下。她一门心思想着离开文星镇,离开唠叨的母亲。她草草应付毕业,跟着别人去南方打工。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她经历残酷的青春,她见过太多的爱恨与背叛。也许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光。她搂紧前面男人的腰,任由自己的长发飘扬。
货物送达,乾勇收了货款,调转车头往回走。卸了货,车身轻便许多。乾勇扭动油门,超过路上一辆辆汽车。青白坐在后面有些害怕,又觉得刺激,不时喊“啊”“当心”“你慢点”。乾勇也不理会,到了笔直大路,车身才平稳。青白想起来说,这附近是不是有个溶洞?好多年不去。乾勇说,你是说紫霞岩吗?最近……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模糊不清。她说,我想去看看。乾勇说,好啊,正好顺路。
摩托车又开了十来分钟,来到一座秀丽山峰下。卖票的人认得乾勇,笑嘻嘻说,勇哥,你交桃花运了,找到这么漂亮女朋友。乾勇干笑几声,也不解释。两人沿着石阶往下走。洞口约有三四层楼高,石壁上刻着“紫霞岩”三个红字。走到空荡荡的洞口,凉风袭来,白色水雾笼罩。岩石上滴滴答答有水落下,路面湿滑。青白穿着平底鞋,走路也不敢大意。乾勇担心她摔倒,牵着她的手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