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后即焚(3)

一路走过来,他都没看见江慧。走到步行街尽头,他藏在树后,猫着腰往几家理发店里探视,坐着的都是些成年女人。他感到奇怪之时,忽一转身,在一家门头半亮不亮的店面里看见了江慧的蘑菇头,她反穿着校服,被一个男人引着往里走去。往上看一眼,门头上隐隐显出四个字——青鸟网吧。

九点四十分。江慧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一边丢书包一边说:“班主任真讨厌,下晚自习了还要开班会,啰里吧嗦的,说的全是废话。”

“哦,原来是这样,”小凯悻悻地上了床,“时候不早了,抓紧睡觉吧。”

“小凯,老师说明天晚上要搞合唱排练,我可能回来得很迟,”江慧坐在小凯床边说,“你可以给我一把钥匙吗?要是等不到我你就先睡,我自己开门。”

“江慧姐,你最近遇到什么事了吗?”小凯坐起来说。

“啊?就是文艺汇演嘛,老师说得加紧排练。”

“好吧,我只有一把钥匙,明天我把它放在地垫下面。”

4、

许多学生都看到了那一幕:下午的课间,一个女人气冲冲地来到班级门口,指着正在写字的江慧说:“你给我出来!”闹哄哄的班里立刻静了下来。江慧抬起头,看见是徐春凤,在惊慌中起身跑了出去。一个巴掌甩在她脸上。“好大的胆子啊,敢偷钱了!”江慧还没缓过神来,眼神缥缈地看着一脸怒火的徐春凤。“偷了多少?都给我拿出来。”徐春凤粗鲁地扯着江慧的口袋,校裤刺啦一声裂开。“钱呢?藏哪儿了?”徐春凤见江慧没反应,来到她的课桌前,掏出书包,哗啦啦把东西全抖在地上,在卷曲的试卷和草稿纸之间,几张零钱安静地躺着。徐春凤捡起来,指着江慧说:“剩下的钱呢?花哪里去了?”江慧什么也不说,使劲摇头。“等着,回去再收拾你。”徐春凤踢了江慧一脚,自顾自骂着走出了班级。

全班同学都盯着江慧。她好像还没有搞清楚状况,只感觉右脸火辣辣的,视线也被眼泪模糊。她用袖子擦掉眼泪,捡起地上的东西,坐在座位上,整理着残破的试卷。泪水不断滴在上面,她用袖子吸干,抚平,整了又整……

那晚,江慧没有去步行街。她在操场的一角呆呆地站了很久,吹着冷风,望着眼前的一片黑暗,她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也正是在那一刻,她下定了要离开这里的决心。

江慧没见过自己的父亲。这么多年,她一直跟着徐春凤生活。她上一年级时,徐春凤就开始带着她到外面打工谋生。尽管学校有宿舍,但住宿的都是大孩子,很少有低年级学生的家长愿意让孩子受这份苦。只有江慧一个小不点跟一群五六年级的学生住在一起。茅桶归她倒,全寝的饭菜也由她打。周末,舍友都被家长接走,江慧独自扒着栏杆张望,从下午等到晚上,再灰溜溜地回寝。她一个学期见不了徐春凤几回。偶尔回家一次,带来的干粮也免不了被其他舍友瓜分一空。徐春凤最后一次来学校,是给她办转学。她跟着徐春凤从阳城到了沁水,住在一个男人家里。搬进去不久,徐春凤和江慧说,以后你就叫他爸爸。

江慧只记得那个男人姓王,瞎了一只眼,装了塑料贴片。跟人说话时,假眼一动不动,有时会反出瘆人的绿光,江慧从来不敢看他。男人跑大车,十来天回来一趟。跟车队的人喝完酒,就喜欢用两条大腿夹着江慧,逼她叫爸爸。江慧哇哇大哭,扯着嗓子喊妈妈。徐春凤一般不理睬,有时还会呵斥她别喊那么大声。那是最令江慧感到恐怖的一次,晚上她独自洗澡,发现窗户外有一团黑糊糊的影子。她以为是谁摆在窗台上的东西,走过去一擦,擦出来一只可怕的绿眼。后来,江慧发现换下来的贴身衣物时常不翼而飞,再次出现时,上面却会带着一团黏糊糊的液体……

半年以后,徐春凤隐隐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对劲,动不动就恶心想吐。这把她吓得不轻。去看大夫,大夫随口一问,是不是怀上了?徐春凤愣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这个事实让徐春凤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之后的几个月,她处处小心,连床都很少下,生怕有什么闪失。临盆那天,徐春凤被推进产房后,还一个劲抓着护士问:“生孩子啥感觉?能把人疼死吗?”护士看了眼门外的江慧,噗嗤一声笑了,“又不是没生过,这不是活得好好的?”

是个小子。从产房抱出来,江慧看见那黑糊糊的一坨,简直跟她后爸一个样子。虚弱的徐春凤跟江慧说的第一句话是:“妈给你生了个弟弟,以后你可得好好待他。”

徐春凤奶水少得可怜,喝奶粉花销太大,江慧她后爸没敢闲着,跑车跑得轱辘冒烟。公婆年事已高,做饭都勉强,其余更指望不上。伺候徐春凤这活儿自然落到了江慧头上。天寒地冻,她不仅得洗徐春凤的衣服,还要洗完一块又一块的尿布,手指很快就发烂生疮。徐春凤给儿子起名王家宝。她整天就干一件事,侧卧在床上,撑着头盯着熟睡的家宝,暗自窃喜。有时她会把正在干活的江慧叫过去,把家宝凑在她身前说:“来,你亲亲弟弟,这可是你亲弟弟呢,你以后千万要对你弟弟好呢。”江慧看见王家宝那张黑糊糊又皱缩在一起的脸就有点反胃,拼命地躲。徐春凤便没好气地说:“连弟弟都不愿意亲呀,那以后爸妈可只对弟弟一个人好了。”

过完年,徐春凤还没出月子。江慧眼看就要开学,一大堆活儿没人做,徐春凤就跟她男人说:“你去学校告诉老师,江慧先不上学了。”她后爸领着江慧找到老师时,老师更是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震怒地说:“俺真是活见稀罕啊,什么年代了,竟然还有不让孩子上学的父母!你们真是猪狗不如!”老师把她后爸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硬是不同意江慧在家干活。她后爸给了老师一拳,揪着江慧就往家走。江慧开学那天,同学来喊她去学校报到,徐春凤死死拽住江慧,说什么也不让去。江慧扑腾着往门口冲,徐春凤恼了,把她推进囤萝卜的窖里关到半夜。要不是老人心疼,悄悄把江慧放了出来,她怕是要被活活冻死。

冬天再次到来的时候,王家宝死了。

宿管们聊天时,徐春凤讲起了这件事:“我那时候整天在家带孩子,他吃完就睡,醒了就吃,我实在闲得慌。村里几个妇女喊我打麻将,我就跟着去了。江慧不在的时候,我把家宝带到别人家,我打麻将,他在旁边睡。江慧要是回来,我就让她在家看着。那天吃完晌午饭,江慧跟家宝都睡了,我怕他们冷,上场前专门往炉里添了些煤。走的时候还特意跟江慧说,别睡太死,听着点家宝的动静。想着她带孩子都带了好几个月了,有经验,我就放下心去打麻将了。你还别说,那天手气真是红火,怎么摸怎么有,我一个卷她们三个,舍不得走呢。一直打到天黑,剩下仨都输秃了,这才散场。到家前,我还以为江慧会把晚饭做好,结果回去一看,屋里黑着灯,这丫头还在床上躺着呢。气得我想上去扇她一巴掌。推开门我一闻,坏事了,好大一股煤烟味!添完煤忘记罩烟筒了!我灯都没顾上开,冲上去看我俩孩子。咋晃都晃不醒,抓紧去喊他二叔,开车带他们去县里抢救。路上吓得我都抽过去了。”徐春凤说着说着哭了出来,“可怜了我的儿啊,那么俊一个儿,才来这世上几个月就没了。我恨不得剁了我这双手啊,我千不该万不该啊,非贪那点臭钱,我要是少打几把,我儿说不定就抢救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