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好后,她盯着这一串苍白的文字看了好久,然后用摄像头拍下了人生中的第一张自拍照片。一张小小的脸埋在蘑菇头下,涣散的眼神中带着明显的稚嫩,薄薄的嘴唇微微张开,两片腮红若隐若现地挂在脸颊上,让她看上去远不及十五岁。
这样一则简单的寻亲帖子静静地躺在她面前,她呆坐了很久,鼠标一次次地移动到“发布”上,又一次次地挪开。她的网费即将用尽,右上角的倒计时无声地催促着她,终于在只剩最后十秒钟时,她慌张地点击了“发布”。
第二天晚上,当揣着偷来的零钱走进网吧时,她已轻车熟路。坐在椅子上那一刻,呼吸不自觉紧促,颤颤巍巍地敲下最后一个字,她深吸了一口气。打开自己发布的帖子,已有近三千的浏览量,在一众祝愿与鼓励的评论中,一条短评格外扎眼:我妹妹于九五年底在河南濮阳被拐,去向未知。江慧立即点进那人的主页,头像是一个刘海遮住眼睛的男人,没有发过任何帖子。
她主动给他发了消息:你好,请问你妹妹走失时几岁?
那边立马有了回复:一岁出头,刚学会走路,就被人贩子拐走了。对了,我妹妹胳膊上也有一块胎记,你能把你的胎记拍给我看看吗?
看到这句话,江慧立马摘下摄像头,拍下了自己小臂上那一块桃花形状的胎记。发过去后,她攥紧拳头,焦急地等待着,心跳逐渐加快,她甚至不太敢看聊天窗口。那边一直没有消息,江慧不停地刷新,十多分钟过去,三个哭泣的表情终于传了过来。江慧愣了一下,随后又收到两张图片。一张是襁褓里的婴儿,被一个女人抱在怀里睡着,另一张上面是一条细细的胳膊,上面出现了和江慧一样的桃花形胎记。
妹妹!你就是我的妹妹!我终于找到你了!
江慧瞬间呆住。她僵硬的手滑到大腿上,掐了一下自己。一阵疼痛让她几乎哭出声来。她点开第二张图片,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仔仔细细地对比着。这两块胎记的形状、位置、颜色,都出奇地一致。她又点开第一张图片,那个被抱在怀里的,正在酣睡的婴儿还没被看清,就模糊在她的眼泪中……
6、
得知亲生父母都已因疾病过世时,江慧感觉这个世界又一瞬间暗了下来。哥哥说,父母从来没有放弃找她,直到病危的那一刻,母亲还在念叨着,让他一定把妹妹找到。他四处打工,挣不到什么钱,只能成天守着网站,一条一条地浏览那些寻亲的帖子。苍天怜爱,江慧终于找到了世上仅存的亲人。很长一段时间,她都难以相信这是真的,她一遍遍地和哥哥确认,追问他当年的细节。哥哥答得那么详细,甚至连她被拐时穿的什么衣服都还记得。最重要的是那片胎记,那几乎让她没什么再怀疑的,她恨不得立马就去河南和哥哥团聚。可她明白,这不是一个可以轻易做出的决定,当她去往河南,就意味着她再也不可能回来了,她要和这里的一切说再见,包括徐春凤,她的学校和同学,还有那个她刚认识的弟弟小凯。她只能一天一天地犹豫,等待。中考在即,她压根没心思复习,每天都抽出时间去网吧,只为了和哥哥说几句话,把这十几年的经历一点点地和他分享。可她偷来的钱所剩无多了,徐春凤已经不再把钱放在那个地方,同学们更不可能借钱给她。况且,尽管小凯没有直说,但她听得出来,他对于自己每晚都回来这么迟有些抱怨。她不能再去网吧了。她不得不用另一种方式和哥哥联系——写信。寄一封信到河南只要几毛钱,虽然慢,但哥哥总会收到。而且信里可以装下很多话,她可以不用再担心在网吧打字手法太笨拙,说不了多少话就得走。一封信打个来回时间太久了,她等不了,每天都给哥哥寄。她把信纸藏在书本下,趁上课时间偷偷写。她想告诉哥哥的事情太多了,甚至有点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徐春凤到教室里找江慧那天,她晚上一个人在操场待了很久。回到小凯家里,小凯见她两眼肿胀,像是刚刚哭过。他问她怎么了,她说外面风很大,进了好多沙子。小凯觉得江慧有越来越多的事情瞒着自己。他回想起上周五学校放假,他和同学路过步行街,远远看见一个很像江慧的人在邮局外墙的邮箱跟前站着,从衣服里掏出一封信投了进去,然后低着头快速离开。当时他没想太多,现在断定那个人就是江慧。睡前他假装不经意说起,上周五在步行街看到一个好像她的人,江慧立马说是他看错了,她放假后就回自己家了,压根没去步行街。小凯继续和她聊天,她不再说话,像是已经睡着了一样。
凌晨,大概三四点钟,小凯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他隐约感觉到房间里亮着一点微光,而后他看见江慧裹着被子坐在写字台前写字。台灯开着最小挡位,江慧还专门把灯泡朝向窗外,像是怕晃到小凯。小凯顿时没了睡意,他不敢发出声响,眨着眼睛望着江慧的背影。她写得很快,笔尖发出的沙沙声格外明显。小凯脑袋里闪过很多疑问,他好奇江慧究竟在和谁通信,也许是远方的朋友,可那样的话,她用不着半夜起来写信。思来想去,他不得不认为他最后的推测是对的——江慧谈上了男朋友。
一直到六点多,江慧才停下笔。她轻轻地从书包里掏出信封,把信纸装进去,贴好邮票后,又放回了书包。窗外已经泛出了一点晨光,她伸了个懒腰,把被子叠好,就蹑手蹑脚地背起书包出了门。走之前她专门看了小凯一眼,他侧睡着,用脊背朝着她。十多分钟后,小凯噌地从床上弹了起来。他迅速套好衣服,从抽屉里翻出一根铁丝,揣在兜里出了门。天还没有完全亮,三三两两的学生骑着自行车驶向校门。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人了。他走过步行街,隔着很远望向邮局。那里还没开门,跟前一个人也没有。那只邮箱仍挂在墙上,看上去脏兮兮的,好像很少会有人使用它。他确定江慧这么早出门一定是来寄信的,现在估计已经寄完回到了学校。他四处看了一圈,来到邮箱跟前,掏出铁丝,在前面粘上嚼了很久的口香糖,就小心翼翼地伸进了邮箱。他屏住呼吸,眼睛透过缝隙朝里看,手摸索半天,嗒一声,口香糖粘在一个信封上。轻轻提出来,信封上显出江慧的名字,还有一串地址工整地写在上面:“河南省郑州市富士康科技园员工宿舍张泰康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