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也有其他人的玉米地被祸害了,他们多数自认倒霉,就算生出仇心,也是藏在自家玉米地抓贼,但聪明的贼不会在同一年同一块地里扫荡两次。爷爷总说,人要是遇事想不到别人,就帮不了自己。五六天后的深夜,他在两村田地的边界,终于蹲到贼人又来祸害本村其他的玉米地。夜风腥冷,他如鹰隼一般压低身子紧盯猎物,甩出几个土块砸上四面的玉米秆,秋虫的鸣叫应声而止。四周突然寂静,两个贼人吓得乱晃手电,却看不到是人是鬼。这明暗的对峙唤醒了爷爷手刃五名日寇的遥远记忆,吼声炸裂而出,巨斧刷刷地撕开空气,接连斩断五六根玉米秆,飞插在贼男的双腿之间。那贼男吓得抖腿跪下,贼妻却大呼见鬼,转身鼠窜而逃。
爷爷捡起手电晃了晃贼男的脸。认出是邻村的,但不熟。贼男见来者并非鬼物,刚舒了口气。爷爷就一巴掌扇过去:“家里没地?”
耳光声清脆,贼男捂脸喊痛:“有十五亩。”
“今年种了啥?”爷爷又一耳光过去,力求双脸雨露均沾。
“五亩山药蛋儿,其他荒着。”贼男回答。
爷爷问:“祸害几家了?”
“算上今天,七家。”
“能改吗?”
“我啊?难……”贼男倒是实话实说。
“真你妈野驴操下的犟种!”爷爷被惹怒了,关掉手电,在黑暗中狠揍了贼男一顿,午夜将其擒回老峰村,去村长家用大喇叭叫醒一百多户村民。这贼男平时就好吃懒做、大偷小摸,临近几个村深受其害。村民群情激愤,尤其玉米地被祸害的那几家,大声诅咒这贼男必将一辈子穷困潦倒客死他乡无人收尸,贼男瘫坐在众人中间默然无语。次日清晨,贼男的父母灰头土脸来我们村赔钱赎人,等事儿一结,爷爷叫住贼男:“昨儿我下手重了。”
贼男面无表情:“我该。”
爷爷拍了拍贼男的肩膀叮嘱:“种地要是没啥指望,做点营生也好。”
“您说得是,我也在想。”贼男点点头,灰溜溜走了。
那年爷爷五十四岁,筋骨刚健,自觉还不算老。他送我的小隼很好斗,我常喂它麻雀、蝼蛄和小耗子,活得精神抖擞,羽翼渐丰。但转过来年的春耕时节,因为少剪了一次翅膀,它便趁我不在,飞走了再没回来,根本喂不熟。爷爷知道后,拿这事笑话我,我在气恼中旧事重提:“吃肉的难养,可兔子吃草,去年不也被您养跑了?”
自从兔子逃走,爷爷对养家禽彻底失了兴趣,他苦笑着说:“小地方关久了都会烦,人和牲口也一样,等你读书有了本事,也会逃到外面,爷爷年轻时从北到南转了一圈,中国很大的。”
我坚定地摇头:“咱村挺好!还有油炸糕吃,我不跑。”
“你是没种过地呀……”爷爷苦笑几声。他那年将玉米改种到本村附近,又在四周密集种了一圈高粱,高粱熟得晚,能起到保护作用。但是不论种在哪里,此后再没人敢摘了。因为爷爷戎马十年,还去朝鲜打过美国佬,手上沾过人血,脾气本就直爽暴烈,那次夜捉贼人更是声震乡邻,颇受老少敬畏。
邻村那对贼夫妻的名声变得更臭,却在人人喊打的绝境中悟出了发财之路,二人此后趁着年轻力壮,关灯苦练炕上功夫,每年生个孩子,然后联系本地的人贩,卖给远方城镇里不孕不育的有钱人。贼妻的肚子实在争气,连续四年都是高价男孩。开放的大潮汹涌而来,由南到北人心骚动,任谁都没想到,这对好吃懒做的夫妻,洞悉了人体的原始价值,后来竟然成为全乡第一家在县城买房落户的榜样。老实人的诅咒对投机者没起作用,而村民对爷爷的敬畏之心,随着人口流动加快以及乡贤风俗解体,终于在十五年后彻底消失了。
爷爷从不关心谁家小孩出息大、谁家姑娘嫁得好,更不和同龄人坐在村口瞎聊天。军人的自律持续一生,农闲时他每天依旧早起,独自上山转悠,抓些稀罕的野物改善家庭生活,顺便砍点柴回来烧炕,野树林深处的两条小路,都是他辟出来的。秋冬交际,西北的大山看起来荒凉肃杀,隐藏内容却相当丰富。爷爷常在枯草、暗林和错综复杂的山径间游击埋伏,在最佳位置设下捕兔的丝网。他和山上各种动物几乎都有过眼神交流,见过黑腿的狐狸、独行的野狼、手臂粗的灰蛇和三只角的黄羊。年深日久,他的精神渐渐与老峰山同化,沉默的山脉也视他为友,暗中给了他一些奇特的馈赠——他说他见过山鬼。
西北人稀地广,盛行土葬,从黄土里钻出来的除了粗粮,还有各种古老的乡间异闻。传说被遗忘的荒坟多年无人祭祀,便会渗出死怨之气,聚化为山鬼。此事亲历者很少,但各村都有流传,历代讲述者往往以第一人称开头,似乎想最大限度保留祖先的口吻。因此衍生出许多版本,但共同点是山鬼有影无形,见者多有祸事。
老峰山形如发霉的窝头,有百米之高,山顶有个两米宽但不知多深的天坑,雨水冲刷地缝而成,黑黢黢不见底,老人们说大概一百年前就有了,常常告诫我们离天坑远一些,掉进去就爬不上来。本村的山鬼据说只在深冬现身,爷爷六十岁后,似乎开了天眼,每年腊月某些暮色将尽的日子,他总能看到一两次那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