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娶个农村媳妇,像梅一样,她也不会活得像现在这么累这么苦。一想到村里人看她时的那种眼神,心里涌现出的负面情绪也就消失了。
她已没有了退路。
当年,她不也嫁了个吃财政饭的吗?她的父母不也高兴了多少年吗?太给他们面子了,太轰动了。结果呢?走到头了吗?夜夜加班,工资多少她不知道。晓明爸说了,一个女人把家照顾好,有吃有穿,其他事不要管。是的,她不管,啥时候来都行。后半夜,在她的炕头上有个睡觉的男人就行。后半夜回来的柳同比她下田还累。在别人眼睛里,她该有多幸福啊!谁知道她心里的苦,男人不跟他沟通,很少问田地的事情,似乎,那三十多亩地是他特意分派给她用来享受的。风吹日晒,雨淋,尘土飞扬,她就在那样的环境中一天天地过日子,一般,嫁这样的男人是待在家里,是干部家属的身份,是细皮嫩肉的,哪敢风吹日晒?每次去娘家,看到她皮肤粗糙的样子,母亲问她没有雪花膏吗?她笑笑说,在田里干活再好的护肤品都没用。母亲不笑,痴痴地看着她。从母亲的眼神里看出了质疑。是啊,嫁了个干部,咋连个土农民没啥区别呢?
柳同偶尔回来得早,她把洗脚水端到柳同跟前。这要看柳同的心情了,心情不好,他会伸出脚踢翻洗脚盆。离婚后,柳同调离了原单位,进了县城,很快和一个有工作的女孩结婚。
几年以后,她才从婚姻的阴影中走出来,有两个儿子的陪伴,她那不幸的一页总算翻过去了。大儿子结婚,有了浩浩,小儿子大学毕业有了一份工作。
谁料,更大的不幸等着她。
牲畜是要吃草的,每一年,都要雇车从川区拉稻草。山区封山禁牧,牛羊全部圈养。平时忙的时候,她顾不上寻草,圈里的那些嘴巴要吃草,要加饲料。那些饲料不就是豌豆、麦子、糜子、玉米吗?当然还有蔬菜、瓜果。养着养着真金贵起来了,不都是人吃的五谷杂粮吗?一只羊卖了多少钱,一头牛卖了多少钱,听起来挣了多少。细细算账,能挣多少呢?买饲料、买草、买药、打针,不都是钱吗?这还不算,操心和忙碌呢?担惊受怕呢?夏天苍蝇蚊子,冬天受冻。稍不留心,得病了,得请兽医。要说挣钱,那就是一年政府对养殖业的补助,能吃上新鲜的牛羊肉。说到这,又能吃多少呢?买衣的没衣穿,买肉的没肉吃。牲畜宰了,等着买肉的那么多。忙不迭地割下几斤里脊肉,放冰箱里。她知道城里没有新鲜肉,自己的冰箱会空好长时间。不馋,就想不起吃肉。她就想不通,那些人天天吃肉,不腻吗?牛肉、牛头、牛蹄子、牛肚子、肝子、肺子、肠子、牛皮子……一头牛,浑身上下全是宝。羊还不是一样。有时候想,人啊,是世界上最狠毒的物种,每天都在宰杀,一个活生生的动物,转眼成了餐桌上的美食。你看那公路上,一车一车,那些牛和羊,摇摇晃晃,有的蹄子被捆绑着,鲜血直流。它们不疼?还有鸡鸭鹅……
自己也够狠毒,一头牛被买走了,另一头牛也被买走了,剩下小牛犊在找妈妈,也想念妈妈,用水汪汪的大眼睛打量每一个同类,最终那绝望的眼神投向了她。
每卖掉一头牛,她都有一笔进账,存在卡里,以防晓文打电话急需。还要筹备下一头牛的钱。一年里,田里的玉米、黄花收入的账目是明了的。她不亏待梅,在这个大院子里,除了牲畜的陪伴,就是梅和浩浩。白天梅和浩浩都不在,院子里,她忙出忙进。家里的活永远干不完。现在的牲畜都是圈养,喝水,添草料,哪头牛不吃草了,哪头的奶满了,要生产犊子。每一只羊,每一头牛都要用心观察,精心照料。虽然它们不会说话,从叫声、毛色、眼神里,会发现牲畜的变化和心思。它们也有喜怒哀乐。一个好的养殖员就是一个心理医生。幸亏有这些生灵的陪伴,不然她会感到寂寞,阳光的单调,风尘的寡淡。
以前院子里多热闹啊,尽管才三个半人,那种热闹是一般人体会不到的。忙完一天,晚饭做好,这个时候,在田里干活的大儿子和梅从大门口进来了。他们并没有疲倦的迹象,有说有笑,好像美好的一天才刚刚开始。晚霞散落在南墙头上,院子里飘荡着缕缕烟尘,烟尘染上了晚霞的色彩。一家人都喜欢在晚霞中吃饭。桌子放在院子里,围着那张紫檀木桌子,筷子触碰碗碟的声响,吃饭的声音、喝茶的声音、浩浩欢叫的声音、羊叫的声音、牛叫的声音、牲畜咀嚼草料的声音,还有反刍的声音……
饭桌上,她给大儿子说,明天雇车再去川区拉一趟稻草,这个秋天牲畜的草料就够了。
她说话,大儿子从来不会拒绝。第二天一早,大儿子就出发了。和往常一样,早晨出门,凌晨一点钟准时到家。尖尖一车稻草,金黄色的,川区的稻草南部山区的牲畜爱吃,也上膘。大儿子将稻草卸下来,用铡草机铡了码好,真像给人储备粮食一样。这些大儿子干得得心应手,根本不用她这个当妈的操心。她所要操心的是把铡碎的草料拌上水和饲料。植物生长需要肥料,牲畜长膘更需要肥料。一个秋天结束,初冬临近,出儿嫁女的,哪家不需宰牲呢?牲畜吃胖了,都长膘了,能卖个好价钱。小儿子在城里的楼房首付就是她这样日积月累积攒下来的。大儿子和她住这个大院子,上房三间瓦房,下院里两间伙房。靠西边是羊圈和牛圈,两个圈,只隔一道墙,安装的门厚实、高大、牢固。这些年没有丢过一只羊和一头牛。一是,门防盗。更主要的是有大儿子在。
就是那个晚霞迷人的时刻,大儿子听到她说拉稻草的话,脸上流露出惯有的憨笑,接着继续吃饭。她知道大儿子憨厚,听话,只要她吩咐的,儿子从不怠慢。谁想,那是大儿子留给她的最后一个笑容。那个夜晚,凌晨一点,拉稻草的车准时开进场院,司机停好车,车还没有熄火,她已经走到车跟前来。以往,司机在前面开车,晓明在车顶上,以防装车后路途的颠簸稻草会倾斜,绳索会松动、滑落,导致车侧翻。那是个无月的夜晚,天空星光闪烁,夜风吹拂,稻草的清香裹挟着晓明,他利用稻草的柔软给自己整了窝。一个浅浅的窝,也是个温暖的窝。夜空,一览无余,在稻草清香的熏染下,手扶拖拉机突突的欢快声里,睡意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