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里已经睡七天了,手上的伤疤才结痂,脸上和嘴唇依旧有红红的血迹,是清洗不掉的那种血迹。手链断了,项链也断了,她知道它们在什么地方。从十四楼下来不久,身后传来东西跌落的声响。她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此刻,她最担心的是晓文,他可是一天没有吃饭啊!红一定调转矛头对准了晓文。她开始后悔了,后悔自己的冲动和不忍事,给晓文带来了多大的麻烦,她想返回去,觉得现在还有啥脸走进晓文的家门。红第三次将手伸向她时,似乎是一把锋利的刀刃逼近她的喉咙,躲闪是来不及了,惊恐中她喊了一声“蛋娃!”蛋娃是晓文的乳名。
她返回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向着那个高高在上的窗口看了一眼,然后,转身走出小区。
街道上人很少,车灯闪着耀眼的光一晃而过。她走啊走,身后没有一个人追上来。她就想一个人这样走下去,无须方位。出城的时候,天空星星稀少了,空气异常的冰凉。没有带手机,来不及穿外套。坐上出租车的时候,司机问她去哪儿?她说出了地名。司机一愣,说,那可是长途,你带多少钱?她说一只饱羔羊够不?
一路上,寻思着见了梅怎么说,说了梅相信吗?回到家,没有见到梅的身影,院子里静悄悄地。正想去牛圈看看,她听到了咳嗽声。梅在上房里,睡在她睡觉的那铺炕上。听到脚步声,梅挣扎着从炕上坐起来。梅脸上的伤比她还惨。妈,我对不住你……梅扑上前抱住婆婆痛哭。她好像等待这样的一个场景出现,不失时机地抱住了梅。两个女人都在哭,都在哭着对方,疼着对方,同病相怜了。梅没有问她的伤痕,好像梅知道婆婆迟早会出现这样的一张脸;她也没有问儿媳,好像知道梅迟早会出现这样一张脸。两个女人哭够了,替对方擦去泪水。梅边擦边说,妈,放心啊,有我呢;她边替梅擦眼泪边说,好好活啊,有妈呢。
这期间,晓文给梅打过电话。估计晓文也不好意思说婆媳打架的事,只说让嫂子把妈照顾好,别的没有说。梅把小叔子的话转达给她,她将头深深地埋在枕头里,一句话都没有说。
打狗都要看个主人家,当着儿子的面打儿子的妈妈,想想儿子在那个家里的位置。她后悔给儿子娶了红。国企有啥好,吃财政饭有啥好?娶个卖菜的,扫大街的都比红强,起码给晓文递一碗热饭吧?就为了名誉上的好听?一村子的人都羡慕她给儿子娶了个有正式工作的媳妇。她后悔了,太后悔了,城市里的房子不是一个钱两个钱能买来的,除了首付交了二十万,其余是银行贷款,连本带利七十万啊!死死地压在晓文头上,更严重的是,儿子的单位还不按时发工资。
她很想跟亲家说说红,后来,她放弃了。红正因为是现在这个样子,背后站着的不就是那个下岗了的女人吗?
帅帅感冒了。在医院里,陪着孙子的并不是她这个奶奶,亲家总像个主人一样指派她去买药,而且啥贵买啥。她知道,亲家虽说下岗了,但有养老金。她没有,她养牛、养羊,一个月收入多少大都花在晓文那里。儿子工资发放不及时,她就得及时顶上去,她不想让城里人小看。晓文曾说过,家里的支付有分工。房款、家里的花销由他担负,孙子的花销由红担负。幼儿园不知道一个月能花多少。一次去接孙子,在幼儿园门口遇到一位和她年龄相仿的女人,看上去像个干部,白白净净,虽说头发间接花白了,面容清秀。女人先开口问她是孩子的姥姥还是奶奶?她说是奶奶。对方说,她也是奶奶,一个月学费不到五百,这是公立幼儿园,她出,她有养老金。她抬眼又看看对方,问了一句,你一个月养老金多少?女人说,不到九千,不过每年都在涨。她的心里闪现一个大大的惊叹号,一个月八九千,那需要她在牛圈里、羊圈里辛苦多久!女人先接走了孙子,她在倒数第二。将孙子牵在手里,小手热乎乎的。路上行人来来往往。那股不退的热度温暖着她,心里的难堪也消散了。
她是很少接孙子的,孙子是延时班,都是晓文下班后接。那次,坐车回到小儿子家里已经是十二点半了。红在,在低头看手机,冰锅冷灶的,餐桌上堆放着孙子的玩具和面包饼干。半杯开水都没有。红说,妈,下午我加班,晓文也加班,回来的迟,你接一下帅帅。她问了一句,你吃了吗?要不等我做饭,吃了再走。红边穿衣服边说,不吃了,门“嘭”地一声关上了,耳边是电梯滑动的声音。她定定地听着那声音,直到听不见。回头扫视着屋子,脚都没处放,地上到处是快递包裹。可惜了她大半辈子的积蓄,为儿子买了个高档小区,过城市人的生活,就是这个样子?不是今天,每次来,都是这样的情景。她问过儿子,红为啥不做饭,不打扫屋子。儿子说,还比你们那个时候呢。她在亲家跟前只问过一次,红为啥不做饭?亲家回她一句,现在社会,女人做饭的有几个?亲家比她小五岁,刚刚下岗那会儿,还开过餐厅。
那次待了一周才回来。回到家里,兜底朝天了。还好,梅把牛羊操心得好,她想啥时候走就啥时候走,毫无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