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

周末,一个寒冷的午后。

足足九个小时,我都必须要待在那一尺见方的工位上。前面、后面、左面、右面传来键盘敲击的声音。“监工”们皮鞋的声音如同锁链拖在地上,发出“叮叮”的响动。我知道,想要一时半刻的自由,都是奢望。工作群不断传来消息,将我押进了一所信息流的监狱里。

三周之前,我将一封辞职报告发送到领导的邮箱,再过些时日,我就能够出狱了。想到这里,虽是沉重枯燥,我的心也雀跃起来。

“这里发现您没有在工作呢。”

从窗棂透进来一线阳光,正让我和同事们着迷。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我和身边的同事立刻收回了目光,紧紧地盯着面前的屏幕。离开之前,我依然是这里的一员,工作群的消息不断跳动,让我想起夜空中不断闪动的星星,我的心已经发出光来了。这时,我看到桌子对面竟有一张熟悉的面孔。

他是我大学的同窗,我们已有七八年未曾谋面,之前却不曾注意到,这么久以来,他就坐在我的对面。

我努力在工作群中搜寻着他的名字,这种行为离经叛道。终于,我看到头像上的他西装革履,阳光自信。眼前的他身材佝偻、眼窝深陷,暮气沉沉,只有胸前的工牌闪闪发亮,上面是一个我遥不可及的职级。

“好久不见。”我给他弹了一条消息,但他茫然无措。我朝他挥了挥手,没有得到回应。我心里直犯嘀咕,莫不是他青云直上,目中无人?就算如此,我对他也没有恶感,这是应该的,否则领导不是领导,下属不是下属,岂不就不符圣人所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了?

正叹息,屏幕上突然弹出了他的消息。

“你是谁?”

我看一眼桌对面的他,似乎心事重重,但“啪嗒啪嗒”的键盘声不绝于耳。

这家伙明明看到我了,还装作不认识。

“大学咱们可是住对门的,贵人多忘事。”

逼仄的工位里,我看到他涨红了脸,坐直身子,层层资料后,露出半个光光的脑袋。

“你在哪里?”

看到他被发现的模样,我心里偷笑,既然他不知道我在哪里,何不捉弄他一番。于是我又在屏幕上发送:“我穿着黑色的外套,白色的衬衫。”幽幽的蓝光朦朦胧胧映在我手上,身上的工装轻薄如纸,透过光,我甚至能看到自己的血管、骨架。

横竖一排一排的工位上,都是这样的工装,他绝不可能从这么多人中找到我。

没等他找到我,他突然站起身来,手捂住了胸口,脸色变得紫红。他急切地想要打什么电话,可已经来不及了。他再次坐下,头歪歪地垂着,犹如一摊软泥一样瘫在座位上。

我意识到不妙,顾不得手头的工作,急切地冲出工位,想要扶他一把,此时监工也踏着“咚咚”的步子来了。我已顾不得监工,无论如何,他的情况看起来很严重,如果不及时看看,后果不堪设想。

“现在是上班时间,睡觉会扣除当天薪资!”

他依然趴在桌子上,我意识到不对劲,走到他身边伸出手去拍他。这时,我发现我的手好像发起光来,这不是屏幕投射的蓝光,而是一种莹莹的淡黄色的光辉。我的手并没有触碰到他的身体,而是从他的身体穿过,这让我惊恐,但是一旁的监工摇了摇他,随即唤他身边的两名同事抬着他和椅子出去了。

工作群里传来一声提示,我看到老板发了一个公告,他因个人身体原因死于公司,拖延了项目进度,将扣除这个月工资。

等等,这条公告的上面,也就是昨天的公告,怎么写着我的名字?我惶急地想要滑动屏幕,但我已经控制不了我的手,它和我的头颅、身体都脱离了地面,透过窗棂发出柔和的光。我像一个气球,不由自主地离开地面,鸟瞰着整个公司密密麻麻伏案的人。我的四周,是密密麻麻的星星。

而我,在昨天,就已成了一颗星星。